作者:女王不在家
他在顾忌什么?
普天之下,有什么是他要不得吗?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远处,良久后,他一个扯唇,冷笑。
他想,这也是他和墨尧的不同。
他也是人,也有欲念,可他会克制,会忍耐,永远知道孰轻孰重,永远知道该把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这是身为一国之君的必修之课。
可他这个儿子呢,他谆谆教诲十几年,却换来他如此肤浅不定的性子!
为了区区一孟□□子,竟如此不顾大体!
景熙帝的失望几乎自心底溢出。
在这失望之外或许还有愤怒,以及隐隐的嫉妒。
这个不肖的儿子不过是仗着有自己为他撑起这大晖的一片天罢了!
这时,却见福泰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显然是有事要禀。
景熙帝:“说。”
福泰这才小心翼翼提起:“皇上,五娘子出事了。”
景熙帝心便被什么磕了一下:“五娘子?”
福泰原本就有些忐忑,现在听景熙帝根本不记得这位,心里后悔不迭,但少不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还记得吗,南琼子养在别苑那位五娘子。”
景熙帝不动声色,从容坐下。
之后,他撩起眼,很是平淡地道:“哦,她啊……如何了?”
福泰:“听说遇到贼人,莫名被劫了去。”
景熙帝:“贼人?”
一向四平八稳的景熙帝也有些意外了,南琼子是皇家林苑,有兵马把守,里面每一家琼户都是造册登记的,记录在籍中,出了南琼子没有户帖寸步难行。
所以南琼子不可能有贼子如此猖狂。
景熙帝沉吟间:“可有去查?”
福泰:“已经在寻了,不过,不过——”
景熙帝面色微沉:“到底怎么了?”
福泰有些为难:“又听说,那些侍卫查探过了,劫走五娘子的,似乎,似乎是南琼子所属的侍卫军?”
景熙帝蹙眉。
福泰也实在想不通,侍卫军怎么突然干这种事?
景熙帝突然问道:“延祥观的那位道姑,有消息了吗?”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倒是有,据说昨晚便捉住了,太子原本在别处寻,如今正赶过去,至于今日如何,目前还没消息传回来。”
景熙帝心头一跳,他紧紧拧着眉,回想着最近南琼子的种种。
和人淫奔的道姑,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哪家走丢的伶奴,被追捕的宁氏女,被贼子劫走的阿妩……
以及,如今想来,阿妩对太子刻意的躲闪。
他迅速将这些散乱的讯息整理起来,于是一个他不敢相信的可能在脑中成形。
阿妩,便是宁氏?
那个被儿子养在后宅不上台面的宁氏?那个被自己一道口谕奉旨遁入道门的宁氏?
景熙帝瞬间犹如被五雷击顶一般,僵在那里,甚至于心跳都暂停了。
福泰显然被他吓到了,苍白着脸焦急关切地在说什么,但他竟然听不到。
福泰急了:“皇上,皇上?”
景熙帝终于被福泰的声音扯回,他攥了攥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去,去太子府。”
他骤然转过身,严厉地低吼:“马上去太子府!”
天子之威沉沉压下,福泰慌了:“是,是,是……”
景熙帝:“不,不去太子府,宣——”
他眉眼冰冷,顿了顿,才道:“宣方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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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越,曾经授命探查南琼子小娘子的来历。
之后景熙帝随口吩咐一声,不必了,此事便不再提及。
只是如今,景熙帝猛地意识到,自己却因此错过了一个最要紧的线索!
此时的方越,脸色煞白如纸,他跪在奉天殿的地衣上。
殿内火龙的暖香阵阵,地上的地衣也足够柔软,可偌大的汉子却感到了寒冬的冷意。
今日他并不轮值,恰好在家休沐,本约好了和三五兄弟小酌,却突然被帝王宣召于此。
不必细想他便已经明白为什么。
他不敢抬眼去看,沉沉压下的天威让他无法思索,脑中一片空白。
景熙帝剑眉压下,视线死死盯着前方虚无一处,声音却异常冷静:“你去查过?”
没有前因后果,帝王在问话。
揣摩帝心的臣下这个时候自然不敢有半点作伪,方越当下忙道:“启禀陛下,属下确实查过,属下身为龙禁卫统领,自当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松懈,是以已经暗中查探那位娘子来历。”
说到最后,他原本铿锵的声音没了底气。
景熙帝下颌紧绷,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字:“说。”
方越跪在那里,额头豆大的冷汗直流:“属下……不敢。”
奉天殿寂静无声,只有方越的心跳声,一下下地,在疯狂地打鼓。
方越知道,自己已经生死一线间。
景熙帝:“说。”
方越咬牙,尽量用平静以及体面的语气来诉说事情经过,他确实查了,很容易便查到延祥观丢了一个小道姑,这小道姑便是太子原本的侍妾宁氏。
小道姑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丢的,很容易便对上了。
延祥观隐瞒了,一直隐瞒着,估计怕担责,但这也误导了帝王,任凭谁都没想到帝王捡到的那小娘子竟然是延祥观丢的,是太子昔日的侍妾,也是太子心心念念的人。
这小娘子就这么先侍子,再侍父。
知道事情真相的方越陷入了纠结徘徊,他也一直在犹豫。
帝王不要他查,他善尽职守,查了,可真相是如此惊人。
这一个月,帝王不再临驾南琼子,似乎对那小娘子也抛之脑后,他心里松了口气,想着这件事就此过去最好了,从此不再翻起,这件事就此雪藏,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
可现在,帝王到底知道了,于是他也陷入万劫不复。
当方越说完一切,奉天殿陷入了沉静中。
没有一丝的风,没有一丝的气息,就连暖炉中的炭火似乎也因这莫测的帝微而停歇了。
在这让人窒息的空寂中,方越艰难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来自帝王的那雷霆一怒。
许久后,他却听到两个字:“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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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年少登基为帝,尚武,他比他的父辈都更青睐南琼子。
每至酷暑时都会前往南琼子避暑,秋时更是会前往行猎,并临憩驻跸在南琼子的别苑,甚至会在这里离宫理政,以至于今朝会把南琼子比作秦汉的长杨宫。
只是,帝王如此匆忙赶往南琼子,却是头一遭。
他太过匆忙,以至于尚且不曾换上常服,着一身金贵威严的朝服,便纵马驰骋,赶往南琼子,身后是大批的侍卫军,马蹄踩踏在南琼子深秋的枯草上,溅起一片片湿泥。
方越心跳如鼓,但不得不紧紧相随。
帝王的反应出乎意料之大,他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善了。
景熙帝是在那片芦苇丛旁截住了押送阿妩的人马。
他从天而降,纵马横拦,嘶鸣的马鸣声响彻天宇,明黄袍角在荒芜中翻飞。
那些押送侍卫初时还没意识到他的身份,倏然一惊,待要发作,景熙帝随行的龙禁卫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些侍卫控制住。
于是众侍卫都被绑起来,扔在马上。
这些人将再无言语机会,尽数封口。
景熙帝从容一跃,落在地上,之后他踩着秋叶和白絮,走到马车前,跨步上了马车,揭开帷帘。
阿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过她并没有急切地去看什么。
她被劫一次,也可以被劫第二次。
上一次是陆允鉴,这一次可以是太子,也可以是聂三,当然也有可能是帝王。
谁都可以。
不过她也知道,任凭是谁,自己都没好下场。
貂蝉被斩于月下,杨妃缢在马嵬坡,红颜多薄命,她这短短十六年的遭遇已经足够死伤千百次。
这时候,马车的帷帘被揭开了,她看到了景熙帝。
秋风荡起,白絮漫天飞扬,他站在黄昏的余晖中看进来。
飒飒袍角飞扬间,孔雀羽绒织金绣成的金龙头角峥嵘,在秋风之中扬须鼓鬣,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这是阿妩第一次见到尊贵的帝王身着龙袍站在自己面前。
龙章凤姿,冷峻挺拔,通体的华贵和威严铺展开来,浑然天成的霸气溢满了这片荒野。
阿妩现在并不怕死了,可她依然无法自制地发抖。
她便是再美,也早已沦落尘埃,卑微低贱如她,完全不能迎视这世间最耀眼的尊贵。
然而尊贵的帝王并不曾说话,他无声地上前,强硬沉默地将她拽到怀中,打横抱起,转身,大踏步下车,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