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她头发半披,身上盖着厚厚绒毯。一手拿书,一手捏着黑子,正在摆棋。
琴棋书画,也唯有棋与书,能提起孟长盈几分兴致。
万俟望过来请安,孟长盈手中黑子落棋盘,嗓音略带沙哑。
“坐吧。”
万俟望亲昵地坐在脚踏边,帮着把绒毯往上掖了掖,担忧道:“娘娘身体可好些了,这些天我茶饭不思,就怕娘娘又和去年似的,病上大半个冬天。”
孟长盈目光只在书卷残局之上,随口“嗯”了一声。
短暂的安静之后,万俟望又开口道:“我听星展说,娘娘今日能吃得下些东西了。我那还有南方来的香茶,说是性温清心益思,送来给娘娘用用?”
孟长盈放下书,淡淡道:“有话便直说。”
“娘娘真厉害,总是能一眼看穿小七的心思,”万俟望并不尴尬,面上还带着浅笑,“还是乌石兰烈一事,听说走之前万俟枭与他私谈过。他又带了五百部兵去浔州,不知道会不会坏了事。”
孟长盈拈起一枚棋子,玉指墨棋黑白分明,并不在意,“泽卿带了人,你不也让万俟浑带了一百兵士。”
万俟望神色微滞。他知道瞒不过孟长盈,也没想过瞒她。她既然点名让万俟浑去,自然也是容许他们在其中操作一番。
只是这样上位者风轻云淡地说出口,下位者难免不自在。毕竟万俟望并不甘心处于下位。
“再者,把老鼠扔进米缸,就算大罗神仙来指点,也拦不住他连吃带拿。万俟枭遑论说什么,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孟长盈说得细,她只是模样冷,可每每面对万俟望的疑问,都答得很耐心。
有时候万俟望甚至生出错觉,莫非这人是真心教他?
万俟望连连点头,张嘴又说起另一茬,“这倒是。前几日正德殿,娘娘何不就此办了他。凭乌石兰部的作风,还能缺这一个罪名?别说娘娘看他不顺眼,我也早就想杀了他为娘娘报仇。”
“报仇?”孟长盈黑子落下,两方厮杀,黑子悄无声息已势起。
她手指轻叩小案,抬眼看向万俟望,目光清泠泠的,很难说清楚其中的意味。
“弈者谋势,而善谋国者若烹小鲜*。私心可有,做事却不可只为私心,走一看十,谋定方可后动。”
“小七,国君绝不能耽于一时一势,着眼天下,你才能看得清。”
走一看十?万俟望在这句话里生出无尽的警觉。
他早知乌石兰烈一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但却想不通其中关窍。
如今看来,孟长盈果真在下一盘大棋。可身在局中,他看不清这云遮雾罩下的真相,更看不透孟长盈。
他要收拢皇权,漠朔九部和万俟枭要北关军权,孟长盈又要什么?报仇?
这样神鬼莫测的一个人,报仇于她来说轻易得过分。她若步步为营,谋的必定是更大的东西。
棋盘上两方互咬,波谲云诡。孟长盈执棋,谁人为黑子,谁人又为白子?
万俟望心知肚明,有些话他能问,有些话问不得,“小七受教,只是乌石兰部若蒙难,只怕北阳王和四镇兵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又待如何?”
孟长盈轻抛出棋子,砸在烟晶棋奁壶中声音脆响。
她靠着凭几,语调缓慢意味深长:“立场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饵料够大,再狡猾的鱼儿也要咬钩。”
万俟望捏紧拳头。这话不止是在说万俟枭,更是在说他吧。
饵料只有那么多,孟长盈和万俟枭必然分大头,他只能暗中收收油水。
可若饵料大到足以让万俟枭倒戈,那只有一个可能,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
——北关军权。
殿中炭火盛,万俟望骤然乍起一脖颈的汗,几乎压不住面上的惊诧。
北关四镇是国都屏障,但在漠朔九部手中又是掣肘之患。孟长盈若将北关四镇让于北阳王,万俟望真要怀疑她脑子是不是病糊涂了?
还是她说一套做一套,为了报仇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怎么可能,孟长盈绝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正这时,星展挑开纱幔走过来,看了眼万俟望,将一封信递到孟长盈手里,低声道:“浔州送来的。”
孟长盈点头,当着万俟望的面拆开信,并不避讳。内容并不出乎她预料,一切都按照她想要的在发展。
只是当孟长盈目光落在最后一句话上时,眼神凝住。
“……郁奉礼不可信。臣岚敬上,恭请金安。”
心念电转之间,那夜石桌上欢唱的小姑娘又在眼前。而郁贺护在乌石兰萝蜜,直视孟长盈眼神不闪不避。
那是在对抗,还是在示忠?
“月台 ,置卜筮案。”
孟长盈直接掀开绒毯,白绢薄袜踩在青玉地砖上。她没有皱眉,只是脚下微微动了动。
万俟望发觉出,她似乎有些烦躁,这倒是难得。
他好歹也在孟长盈身边五年之久。他看不透孟长盈,有时却又能读懂她。
万俟望俯身半跪下去,将金缕云头舄履拿在手里,温声道:“娘娘莫受凉,先穿了鞋吧。”
说着,他仰面对孟长盈一笑,拉住孟长盈手腕,让她按在自个的宽厚肩膀上。
看她站稳了,才低头隔着薄薄绸衣轻握住孟长盈的脚腕,让她踩在自己膝上,细致地为她一一穿上鞋。
第9章 蝴蝶刚还温情着,怎么转头就翻脸?……
少年人侧脸线条凌厉干净,声色清朗微哑,如流泉击石。
“娘娘又瘦了,脚腕一圈这样松。我听人说,卜筮一法耗的是精气心血。娘娘智计无双,又何苦总是执着于此道呢?”
说完,他抬起头。孟长盈正垂目静静看着他,眼下那粒淡色小痣融进尾睫阴影中。
那目光似是短暂歇息的轻灵蝴蝶,悄然落在他肩上。
万俟望无端舌尖发麻,呼吸堵在喉口,还握在手里的纤细脚踝似乎动了下。
抑或动的是他的手掌,想要摩挲触碰,想要压住这鼓噪的异常。却又踌躇着,怕蝶儿惊飞。
难得他也有这种时候。
“无有父母,无有师保,也唯有卜筮请先灵一问吉凶了。”
孟长盈答了他的话。
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心的关怀,竟让她就这样坦诚剖白了心绪。
孟长盈很少和他说起过父母师友,那是他不能涉足的领域。
中原世家女的交往范围本就有限,她的父母师友或许全都埋葬在六年前的国史案,只余其孑然一身。
那年孟长盈方才十六。
在这胡人皇庭之中,她会有多孤独。
他人问灵是问诸天神佛,如此尚且要怕折寿。
孟长盈却频频卜筮,她问的又是谁?
万俟望喉结滑动,浑身的血热起来,似乎此时不该升起狩猎的本能。但他敏锐察觉到,这是他能靠近的绝佳机会。
不管是为了权力抑或别的什么,他只知道机不可失。
可这时机太短。
孟长盈脚踝微动,轻踢了下万俟望的胸口,抽回脚,转身离去。
衣袂裙摆轻飘飘拍过万俟望仰着的侧脸,如恼人轻风,带着草药苦味,微微凉。
蝴蝶飞走了。
孟长盈走到卜筮常用的青玉案前,星展正手忙脚乱在摆蓍草纸笔。
一看孟长盈到了眼前,手一抖撞倒镂空铜香炉。香灰篷地散开,浮起一层细灰,呛人得很。
孟长盈后退两步,掩住口鼻问:“月台呢?”
这种细活向来是月台来做,星展一般主外。要她耐下性子做这些事,后果便如眼前,总是能乱作一团。
孟长盈向来知人善用,各人只做自己擅长的。
星展不去替常岚代班,候在她身边是做什么?
星展被扑了一脸灰,正咳嗽得不行,还激出来两行眼泪,冲出面上两道白,活脱脱一个花猫样。
她呸呸吐灰,瘪嘴委屈道:“主子又不是不知道月台,她哪里看得了你生病。这会正在校场,发了狠地飞毒镖呢。”
孟长盈抿唇,心头才压下去的烦躁又浮现,直接转身往外走。
星展把脸一抹,几步追上来扶住孟长盈手臂。
“我的主子哎,外面还下着雪呢,你这又是闹哪出?”
孟长盈脚步停住,扭过头看着她,唇线平直,一言不发。
星展一缩脖子,再迟钝也知道主子这是真生气了。
她瞬间气短,转了话头就开始骂月台。
“月台也真是的,别说主子了,我都想揍她。每次出点什么差错,就要死要活恨不得抹脖子,真让人受不了。”
孟长盈穿了厚厚一身皮袍大氅走出去。万俟望在后面扶着檀木屏风,远远地问:“娘娘这是去哪?”
孟长盈头也不回,迈步出门,只留下一句:“不关你的事。”
万俟望:“……”
这人刚还温情着,怎么转头就翻脸?
星展说得不错。外头正纷纷扬扬的落雪,触目所见皆是一片白。冷风刮刀般割脸,吸口气寒风一路冰入肺腑,冷得要命。
眼看着孟长盈真要往校场去,星展慌得不行,这当头又不敢阻止,只好唤车马来。
一路上,孟长盈看着窗外,没和星展说话。星展鹌鹑似的缩在旁边,都不敢提一句关窗。
后山校场也是空荡荡的。这样的大雪天,鸡犬都入了窝,更别说人了。
校场后的小屋开了扇窗,崔绍正披着厚毛裘靠窗喝酒,耳根子红通通的,看着外面嘿嘿直乐。
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校场里两个满身挂雪的人影打得难解难分。
正是月台和郁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