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孟长盈挑眉,示意他接着吃,又随手拿过几本公文来翻。看了没几本,孟长盈忽地目光凝住。
万俟望虽说在用膳,可余光一直关注着孟长盈,第一时间便发觉出异常。
他定睛一看,孟长盈手中公文是浔州刺史上奏。关于凌汛灾情暂缓,又遇暴雪成灾一事。他昨夜才批过赈灾诸事。
“娘娘,浔州一事可有不妥?”万俟望没等孟长盈发话,主动恳切询问。
孟长盈放下公文,目光落在脚边的铜篓红炭上,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民生多艰。浔州曲州凌汛受灾六郡,两年内赋税削去一半,傜役全免。”
民生……多艰?
万俟望眼瞳微动。
他以为孟长盈是玩弄权术的窃国贼,却不曾想到她竟也心怀天下百姓?
“我这就重新批阅下诏,想必浔、曲二州百姓必定感念娘娘厚恩。”他立即放下碗筷,拿过公文,另一手执笔舔墨。
孟长盈却摇头,淡声道:“不必提及我。皇恩浩荡,百姓该念的是你这位皇帝。”
舔墨动作一顿,狼豪笔尖押入墨砚中,浸饱黑亮墨汁。
万俟望蓦然抬眼,却只见孟长盈冷淡平静,一如往常。
半晌,他轻笑一声:“小七听娘娘的。”
从前他敷衍的时候,总说这句话。可这回,尾音却不自觉地柔了些。
万俟望提笔重拟诏言,脊背肌肉虬结的大个子,也能静下心来,书写出一行行稳重又不失锋芒的小行楷。
这是少时,孟长盈亲自握着他的手,一笔笔教出来的。
当年十二岁的万俟望,甚至还看不太懂汉人的文字。如今十七岁的万俟望,已然是北朝奠定未来大局的帝王。
这是她为他安排的路。
孟长盈点点棋谱,宫人手脚勤快地布上棋盘和棋奁壶。她慢悠悠地摆上残局,兀自对弈,像是忘了殿中还有万俟望这个人。
气氛安静,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就如同过去的五年一样。可某些东西似乎又变得不太一样了,脉脉无言中一切竟都很融洽。
万俟望批完公文,正要起身,孟长盈却又推过来一本描红字帖。
万俟望接过来,孟长盈似乎没有说话的意思,万俟望看她两眼,便乖乖坐下描红。
棋子渐次落盘,声音清脆。
直到万俟望认真描了三页纸,孟长盈方才启唇:“小七,北关四镇一分为二,该走下一步了。”
万俟望手下书写不停,口中回应道:“娘娘请讲。”
孟长盈手里捻着黑子,漫不经心道:“万俟枭得了二军镇,如今愈发嚣张,还是得压上一压。”
“如何去压?”万俟望笔锋来回,口中问道。
“迁都。”
孟长盈指尖呈鹤衔之势,眸光暗凝,嗓音若泠泠山泉,语调缓而松弛。
话落的一瞬间,黑子也倏然落定。
啪——
万俟望手中毛笔脱落,在案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字帖沾了一行墨渍,书案也未曾幸免。
“迁都?!”
万俟望猛地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音调有些高,惹得殿门外的胡狗儿都探身进来看一眼,不放心地确认状况。
以往他无比在意胡狗儿,可这会儿实在顾不上了。
万俟望双手按着书案,身体往前倾,像是狩猎中的大狼将要扑倒猎物,眼瞳灼然。
“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
如此大事,孟长盈却懒懒歪在凭几上,手指把玩着棋子,无比随意地说出口。
任谁都要觉得是一句戏言。
孟长盈两根莹白手指在棋盘边缘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看你这模样,我若当真是开玩笑,你莫不是要哭上一场?”
他什么模样?
万俟望闻言下意识去摸脸。这才发觉他一张脸都是滚烫的,想必看起来无比激奋。
孟长盈莞尔一笑:“再做这些傻样子,那便不谈了。”
万俟望立时收回手,坐回筵席,正襟危坐,急急追问:“娘娘当真有迁都的打算?何时迁?迁到何处?”
孟长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发髻松松,手腕碧玉镯轻声叮咚,端的是举重若轻。
“开春便迁,迁往京洛。”
京洛乃是曾经的大汉国都。天下之中,物华天宝,沃野千里,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万俟望在兴奋之后,思及孟长盈提到的时间,又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迁都一事牵扯甚广,恐怕要循序渐进,否则激起九部动乱,便不妙了。”
云城居北,漠朔贵族盘踞于此多年,资源、土地、人脉、贸易……每一项都和云城紧密联系。
国都一迁,政治经济中心南移,漠朔贵族必然元气大伤。
大朔的天也必然要变了。
第29章 序山“夜归,勿念。”
孟长盈点头,以手支颐,问道:“还有呢?”
“还有……”万俟望思虑片刻,忽而抬眼:“万俟枭绝不会轻易松口。 ”
这话里带着试探。
毕竟军镇兵权的二分之一,孟长盈能眼睛都不眨地交给万俟枭。万俟望还真有些摸不准孟长盈对万俟枭的态度。
孟长盈眉尖微挑,慢悠悠地归着黑白子,姿态云淡风轻,完全不像是在议军国大事。
“万俟枭不松口,漠朔九部也必定阻拦。但此事想要解决也不难。”
她语调不疾不徐,几乎勾得人扎心挠肝想要逼她快些说出答案。可又不敢放肆,只能按捺着等待。
孟长盈薄唇轻启:“四个字,先斩后奏!”
万俟望眼睛骤然亮起,明亮如星。对视之间,身上那股子蓬勃生长的野心几乎难以压制。
孟长盈却又笑了。
万俟望脸皮一热,莫非这人今日被点了笑穴吗?平时谁都不爱搭理的人,今日脸上怎么总是挂着笑。也是奇了。
孟长盈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乏了,下次再议。”
万俟望目送她缓步走向内室,肩上披的薄绒毯拖在背后,脊背仍是清瘦的。
直到再也看不见,万俟望转身向外走,心中无比火热。
龟缩一隅如何搏天下。
更何况,在这漠朔旧贵如密网般连结的云城,他本就寸步难行。若此事顺利,南北河山未必不能在他手中一统。
不,此事定会顺利。
孟长盈要做的事,他从未见过做不成的。
迁都。
迁都!
万俟望脚下生风,大步往殿外走,却偏有人不长眼拦他。
可笑的是,拦他的人还是胡狗儿。今日不得空找胡狗儿麻烦,竟还自己撞上来了。
万俟望停住脚步,下巴微抬,垂眼看人,嘴角扬着笑。
“呦,这不是狗儿卫尉卿吗,拦朕何事?”
胡狗儿听见他不伦不类的称谓,阴冷面色也无甚变化,只是抬手指了下自己侧脸的位置。
“都是墨。”
万俟望原本飞扬的心瞬间滞在空中。
他立刻用袖口蹭了下脸,低头一看,竟真是一团漆黑。
好家伙!
定是刚才毛笔摔在书案上,他的手不慎碰到,又摸了脸。
胡狗儿好心端了盆清水过来,万俟望按上水盆,往里一瞧。
“……”
水中的人影右脸上一团黑,是几道模糊不清的巴掌墨痕,鼻尖上甚至还有一团墨。
哪还有平时半分的威武霸气,简直比戏班子里的丑角还要滑稽可笑。
万俟望赶紧撩起水洗脸,洗到一半,动作突然顿住。
所以,他方才也是这么一副模样?
他就用这副傻样儿对着孟长盈高谈阔论?!
……怪不得连孟长盈都笑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孟长盈笑得都算是内敛了。她怎么就不跟他说一声呢,只看着他丢人。
还丢到胡狗儿面前了。
万俟望心中涌出恼怒,呆立半晌。
可他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只能叹口气,接着低头洗脸,只是动作异常粗暴。洗完之后,一张脸搓得通红,但好歹是干净了。
万俟望抬头,胡狗儿还端着水盆,他溅起的水渍弄湿了胡狗儿前襟和半个袖口。
万俟望注意到,微微皱眉,但仍没好气,“你倒是尽职。”
胡狗儿垂着眼睛,语气平直:“卑职是主子的人,自然要守好长信宫的门。无论进出的是谁,都不能丢了主子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