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原是我看错了。我年长你两岁,该是你唤我兄长才对,方才倒是让你占了两句便宜!”
胡狗儿又看他一眼,不知如何回应,显出几分无措。
孟长盈也有些讶然,收了胡狗儿后,她并未多调查盘问什么。没想到他竟才年方十五,还是个孩子。
“好了。你没个正经,关胡狗儿什么事。”孟长盈开口解了胡狗儿的围。
崔绍只爽朗一笑,又接着亲昵问道:“你是何方人士?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同亲人团聚,千万别怕孟姐姐不准许。她面上冷,其实心肠热着呢!”
郁贺闻言,也抬目看过来,眼中压着三分审视。
这胡狗儿不知哪来的,虽说看着忠诚可靠,但凡事岂可只看表面。
更何况孟长盈智才心胸天下少有,千金难换。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觊觎。
风声穿林呼啸,雪粒啪啪打在皮面袍子上。
胡狗儿下巴上那道疤在白脸上被吹得殷红,像是道新疤。耳畔的草色丝绦狂舞,如同挣扎冒芽的风中乱柳。
他话太少,但心里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他只是不想看,不想看,也懒得同他们打交道。
只除了孟长盈。
别人不信他,这不重要。
但他怕孟长盈不信他,不要他。
胡狗儿开口,嗓音沙哑,眼睛黑漆漆地望着人。
“都死了。”
声音一出口,被凄厉北风刮得粉碎。
崔绍一时没听清,眯着眼睛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都死了。”
胡狗儿重复一遍,解释得认真,却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汉兽场缺人,他们把阿爹扔进去了。阿娘和虫儿是冻死的,雀儿被人买掉了,猫儿被人吃了。”
“都死了。”
崔绍还滑稽地张着嘴,愣愣听着。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胡狗儿那双惨黑到瘆人的眼睛很平静,平静到说起这些惨烈过往,没有丝毫愤怒和哀怨。
可不知为何,崔绍一时竟难以同他对视。
崔绍近乎狼狈地别开眼。
人人都知道十几年前出生的杂胡几乎都过得不好。
可谁也不知道,一个能混进宫做宿卫的杂胡,竟也有这样血淋淋的沉重过往。
星展的酒都醒了,在北风中打了个寒噤,酒热的身子开始发冷。
郁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能说什么。
胡人该死。
可所有的胡人都该死吗?
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他是饱读诗书礼仪的世家大族子弟,胡狗儿是从最底层挣扎起来的苦难百姓。可笑的是,他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过得好。
孟长盈在众人的沉默中,朝胡狗儿走了一步。
胡狗儿说完,黑瞳就一直静默望着孟长盈。
他总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孟长盈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胡狗儿的头。胡狗儿比她高,因而孟长盈摸得有些吃力。
但只有一瞬间,胡狗儿已经将头低下来,安静乖巧地等待抚摸,握拳的手背却崩起几条青筋。
孟长盈拍去他发上的薄雪,取了他腰间挂着的风帽,给他严严实实带上,挡住寒风冷雪。
“少受些冻,莫把脑子冻坏了。身边有一个崔元承就够了。”
崔绍闻言,立马不服气地嚷起来,凑过来:“孟姐姐,你又说我!”
月台抬手拦住他,给他胸前一掌,佯装呵斥道:“哪里来的呆鹅,还不速速退去!”
崔绍捂着胸口,嗷嗷直叫,就差没在地上翻来滚去了,“好你个月台,你怎么也欺负人呐!有了新人忘旧人,我要去告御状!告御状!”
他闹腾得很,有他在,一群人便总热闹着。
虽说几人难得齐聚,但顾念着孟长盈身体,外头又风雪欲盛,不多时便下了山。
马车上,孟长盈收到宫里消息,挑挑眉,抬眸看向崔绍。
崔绍瞬间警觉,坐直身体:“孟姐姐?”
孟长盈嘴角勾了勾,将信随手抛向他。
崔绍扬手稳稳接住,就着光低头细细一看,立马面色大变,“这小皇帝
好生阴险,居然把老头子弄进宫了!那我回去不又得挨揍?!”
他一阵哀嚎,几人都笑了起来。
星展笑得格外猖狂,还用手指点点崔绍的肩头,“被揍这么多年,崔大人的戒尺威力还这么大呢?”
崔绍无语凝噎,望着皇宫方向幽怨道:“这戒尺我从小就挨,现在长大了也逃不掉,都快成童年噩梦了……”
月台也弯唇一笑:“崔大人还是讲道理的,定是你太顽劣。”
孟长盈抿了口茶,调侃了句:“还是崔大人厉害,一物降一物。”
马车一路朝着皇宫而去,最先下车的郁贺。
一下马车,周遭风起。眼前的郁府牌匾古朴大气,像是一座沉重的冷硬山石。
郁贺眼角眉梢的笑霎时淡了。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才迈步朝家中走去。
崔绍闹腾得很,跟着孟长盈入了宫。说是要亲自接崔岳回府,好讨个巧,让老头子心软。
可惜这父慈子孝的一幕还未实现,崔绍就被打发回去了。
长信宫门。
孟长盈下车时,发现德福居然候在门前,身上都积了一层雪。
德福一见马车,喜上眉梢:“娘娘可回来了!”
星展当头迎上去,奇道:“你在这做什么?”
“呵……”德福干笑两声,皇命难违,他硬着头皮大声道:“娘娘,陛下这会儿还忙着。他让奴才等在这,见到娘娘就说,就说……”
月台也好奇了,追问道:“说什么?”
德福低着头,声音小了,“说娘娘带别人出去玩,陛下心里难受呢。他想请娘娘去看看他。”
星展一下笑出声,去看月台,遮着嘴小声道:“还撒娇呢。”
孟长盈嘴角扬了扬,却不应这句话,反口问道:“崔大人可还在太极宫?”
德福答:“崔大人和陛下方才议完国事,这会正稍事休息。”
“你回去请崔大人过来一趟,我想同他下盘棋。”孟长盈说完,转身就进了宫门。
德福茫然地看着孟长盈的背影。星展落在后面,对德福做了个鬼脸,“还不快请崔大人,娘娘才不去太极宫呢!”
等了一趟,一无所获。德福只好回去复命。
崔岳来得快,孟长盈才换了衣裳,吃了半碗清粥,他便来了。
“老臣见过娘娘。”崔岳一进来,纳首便拜。
孟长盈给了个眼神,星展一个箭步,脚下生风将崔岳扶住。
月台笑吟吟道:“崔大人快请坐,可用过饭了?”
崔岳也不推诿,被星展扶着坐下,笑着摇摇头,“在太极宫吃了些,那酪饼吃了这些年,还是吃不惯。”
孟长盈开口吩咐:“给崔大人上些汤饼,和清粥小菜。”
很快崔岳面前也摆了一桌吃食,粗粗一看,比孟长盈面前丰盛许多。
崔岳拿起筷子,又劝道:“娘娘多多保重身体,国家大事系于娘娘一身,容不得丝毫闪失啊。”
他说的是饭菜,也是今日的出行。
对于一国太后来说,尤其孟长盈身体如此病弱,这出行确实不够稳妥。
即使万俟望不召他入宫,他也得把崔绍那臭小子揍一顿。
孟长盈手中银匙搅动米粥,热气丝缕而上,她轻声道:“也就这一次了。待明年,想去也去不成了。”
第31章 仁者娘娘若要赏玩,我便做尊花瓶。……
崔岳动作一缓,抬眉时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孟长盈的意思。
乌石兰部已倒,北关军镇一分为二。胡人入关以来,漠朔人内部终于迎来最分裂溃散的一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崔岳沉吟:“迁都一事,不可操之过急,除非……”
他正思忖着,忽而对上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睛,一时竟有些看不够这个可以算作是他后生的女子。
他与孟震师出同门,志同道合。孟震比他更激进,被害后只留下这么一个孱弱姑娘。
那时的崔岳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六年,孟长盈便能成长到这样惊人的地步。
搅弄风云,举重若轻。
天下事尽在覆掌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