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顾府上的家仆也不是吃素的,听得那边要夏桐做主,当下反唇力争。夏桐一个头两个大,正焦头烂额,忽听得一个声音在背后喊道:“夏校尉,劳烦过来一趟。”转头看去,顾家马车前立着个黄衫女子,柳眉杏眼,秀丽端庄,正是顾家长女顾君兰。
夏桐应声走去,顾君兰眉目蔼然,当着人前,她不便表现两家关系亲近,是以开口唤“夏校尉”,这厢两人离得近了,她指着自家马车的车轮,道:“玉徽,你看。”
夏桐撩袍蹲下,定睛细看,因为剧烈颠簸与撞击,顾家马车受损严重,左侧整个车轮倾斜,辐条松动,毂、辐交接处卡着些碎石头。
夏桐眉头微皱,伸手抠下来,碎石异常尖锐,不似山林内会有之物。
“还有这些。”顾君兰从身后侍女手里取来一方手帕,里头装满碎石,块块指头大小,轮廓锋利,犹如刀削。她补充:“都是我叫丫鬟在后面草丛里捡到的。”
夏桐接过来勘察,确信无比:“这些碎石规格统一,锋利异常,惯来被军中拿作路障用,算是军用物资,出现在这儿,有些不寻常。”
顾君兰叫他来,便是已觉察这一点,道:“上山时,府上的马车一直跟在虢国夫人的马车后,相隔大约百丈,行驶一切正常。等到拐弯前,马车突然失控,与停在弯道后的虢国夫人的马车相撞,酿成事故。若没猜错,原因就在这些来历不明的碎石上。”
这条山径虽然狭窄,但是草地柔软,路况平坦,若非是有人提前在草丛里铺了碎石,顾家的马车不可能无缘无故失控。
“这么看来,虢国夫人停车在拐弯后休整,也是因为这个?”夏桐猜测。
“不是。”顾君兰睫毛微垂,“我已勘验过她的马车,车轮很新,辐毂平滑完整,马蹄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她的马车没有碾压过碎石。”
同样从一条山径走过,前者没事,后者则伤痕累累,原因是什么,已不消多说。
“是她派人做的手脚?”夏桐讶然,忍不住往坐在树荫底下瞟去一眼,惊疑交集,“这是为何?”
“顾府与她向无交集,事发后,我们也已向她道歉,可是她始终不依不饶,口出恶言,堵在拐弯处不肯挪步,我猜……”顾君兰转头,慧眼望向山坡下,目光不期然与一个英武轮廓撞上,她几乎是瞬间认出,神情一震。
谢不渝提缰跟在辛湄身后,瞄见夏桐,不知道他在那儿与人攀谈什么,视线微偏,发现他旁边的女子,疑惑少顷后,到底是认了出来,移开目光。
辛湄自然不瞎,伸手揭开帷帽围纱,便认出了与夏桐交谈的女郎乃是顾家长女——也就是昔日谢不渝的爱慕者之一,顾君兰。
心头顿时涌起复杂滋味,辛湄放下围纱,收敛目光,故作淡然,却又有心看谢不渝是何反应。反正戴着帷帽,偷看一下也不明显,她转动眼珠,没瞧见,缓慢转头,看向马背上,见得男人的眸子鹰隼似的,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辛湄迅速撇开头,后悔地咬唇。
树荫底下传来争执声,两拨人依旧在唇枪舌剑,各不相让。辛湄着急上
山,当下收摄神思,走上前处理正事。
“说得对啊,前方就是景德寺,既然要休整,何不尽快入寺,反而要停在拐弯后?虢国夫人,能解释一下吗?”辛湄从人群里走出来,头戴帷帽,罗衣珠履,行走间气质卓然,开口更有巍然贵气。
众人不由一静。
虢国夫人盯住辛湄,心想来得倒是够快。也对,最多半个时辰,景德寺里的佛会就要开始了,这可是范老夫人心心念念的大事,她怎敢迟来?
梁相一案,三司会审已有月余,始终没个定论,原因之一,便是主审这案件的大理寺卿范慈云顾虑圣意,内心犹豫。辛湄在这个节骨眼上巴结他的老母范老夫人,是何居心,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虢国夫人蛾眉一蹙,可怜兮兮,“若非是马车发生故障,突然停止不前,我怎么会待在这儿?殿下向来廉明公正,为何这次一来就苛责于我,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未免也太叫人……寒心了!”说着,手掩心口,哭哭啼啼。
辛湄在帷帽里翻了个白眼,道:“是吗?原来夫人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那可真是本宫错怪了。果儿,快扶夫人去我那儿坐坐,我得好生向夫人赔个礼。”
甭管她是何居心,当务之急是尽快疏通山径,以免耽误行程。范老夫人最是重佛,刚才派人来传话,已是不满。更何况,她还安排有好戏要叫范老夫人看呢。
虢国夫人神色暗变,她费心费力地赖在这儿,便是要堵住她,阻止她与范老夫人顺利入寺,岂能就这样离开?
“殿下,你以为我的委屈是什么?你看看我的头,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若非是顾家的车夫不长眼,我何至于伤成这样?可是他们倒好,撞我在先,倒来反咬一口,一个个嚣张跋扈,不成体统!今日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个说法,否则,我……我就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绝不离开!”
辛湄心想戏可真足,要搁以往,也愿意赏些眼色,可惜这会儿不是看她飙戏的时候。
“那你想怎样?”
“我要顾家人赔礼道歉!”
“胡说!我们早就向你赔了礼,是你胡搅蛮缠,不依不饶!”
“呵,殿下,你也看到了,区区几个贱婢,就敢对我大呼小叫,放声辱骂!先前顾老夫人是怎样待我的,可想而知!”
“殿下,莫要听她撒谎,是她先辱骂我家老夫人,欺人太甚!”
周遭又开始吵成一团,辛湄盯着虢国夫人,神情愈冷,已然看出她所欲何为——她今日整这一出,怕不是意外,而是存心埋伏在这儿,阻止她与范老夫人入寺呢。
想起昆明池那一茬,辛湄更加肯定这个猜测,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如今梁文钦一案陡然生变,她也是病急乱投医,逮住了范慈云。今日礼佛,看似笼络范老夫人,实则是借机与范慈云搭桥,若能成功,大理寺便可以为她夺搏出一分胜算。
虢国夫人必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不惜代价,使出一招苦肉计来横加阻拦。就是不知道顾家究竟是倒霉摊上了此事,还是说本来就是虢国夫人请来配戏的托儿了。
“看来,夫人是铁了心不肯离开,要我们大家都陪你耗在这儿了?”辛湄冷然失笑。
虢国夫人听出她话声里的怨愤,正中下怀,低头掖泪,假惺惺道:“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难道这也过分吗?今日慧海大师主持佛会,大家都是慕名而来,谁想耽误在这儿?可若是殿下徇私偏袒,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待在这儿,等待太后来给个说法了!”
好家伙,堵人的分明是她,如今倒把“罪名”栽到她头上来,合着大家被堵在这儿,全赖她不够公正严明了?
更气人的是,她还搬出太后,唬住众人,妄想以此震慑住她。辛湄暗自咬牙,瞥见她眼梢一闪而逝的得意,更感怄心。
身后传来脚步声,夏桐大步走过辛湄,停在虢国夫人跟前,倏地抬手,“哗啦啦”扔落满手碎石。
“夏校尉,你这是作甚?!”虢国夫人飞快缩腿,差点被他用石头砸中。
“夫人不认得此物吗?”夏桐语气讥诮,眉毛一扬,眉宇凛凛生芒。
“这、这不就是石头吗?谁不认得?”
“对,石头。不过这些可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军中用来做路障的尖利碎石,马儿踩中,轻则崴脚受伤,重则受惊发狂。不知为何,弯道前的草丛被人铺满了这些碎石,顾家马车便是因此失控。想来……夫人的马车突然停止不前,也是因为马匹踩到碎石,受伤了。”
虢国夫人脸色陡变,心虚地闪开眼。
“殿下。”夏桐回头。
辛湄耸眉,意外于他的呼唤,要知道这人记恨她多年,平日相见,是断然不会主动来打招呼的。
“可否差遣府上侍卫,替虢国夫人的马匹验伤?”夏桐道。
辛湄反应很快,已然领会他的用意,当下说“可以”,吩咐戚吟风:“为虢国夫人的马匹验伤,再认真勘察马车的受损情况。”
“是!”
虢国夫眉头紧蹙,咬一咬嘴唇后,眼皮往上掀开,仰视夏桐,悄声道:“夏校尉这是做什么?我与你无冤无仇,今日所为,也妨碍不到你,你急着替她出头作甚?”
夏桐心想他才没心思替辛湄出头,委实是她这老婆娘心眼太坏,做事又蠢,扯出一笑:“夫人衔冤负屈,情状可怜,夏某于心不忍,给个公道罢了。”
“你……”
虢国夫人张口结舌,脸皮憋得发青,听见四下传开的窃窃私语声,更面红耳赤。
戚吟风走回来,朗声道:“启禀殿下,虢国夫人的马匹没有受伤,马车也仅有被撞的痕迹,倒是顾家的车夫发现自家的马匹、马车皆被碎石波及,损伤严重,看来是运气不佳,踩着陷阱了。”
众人听得“陷阱”,又看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一个没事,一个中招,已然猜出缘由,纷纷发出嘘声,以异样的眼光瞪向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心知败露,又恨又悔,咬起银牙:“什么畜生,竟敢在此地设下陷阱,连累我伤成这样!今日可真是漏房偏遇连阴雨——倒霉透顶!银霜,我们走!”
“慢着!”
辛湄喝止她,堵在胸口的郁气一股脑发泄出来:“夫人慌什么?不是要讨公道吗?究竟是哪个畜生在这里设下的陷阱,还没查出来呢!”
虢国夫人气得嘴唇发抖,突然两眼翻白,晕倒在侍女怀中。侍女迭声惨叫“夫人”,以寻医为由,抱着她匆匆去了。
辛湄目送他们落荒而逃,鄙夷嗤笑。原以为是多高明的手段,结果竟是这等经不起推敲的卑劣伎俩。
一场闹剧总算消停,众人各自返回,准备再次启程。辛湄看向夏桐,诚恳道:“夏校尉,多谢了。”
夏桐并不看她,拍打手掌灰尘,散漫道:“不必谢我。线索是顾家大小姐发现的,殿下要谢,就谢顾大小姐吧。”
辛湄一愣,看向顾君兰。山壁下,黄衫女郎临风而立,衣袂飘飞,娉婷秀雅,尽管身形纤瘦,却并不娇弱,反而有苍松劲竹的气质。
辛湄犹豫少顷,走向她。
顾君兰正在听车夫说马车受损严重,难以再前行,见辛湄走来,自是意外,敛眉垂目,带头行礼。
“参见殿下。”
辛湄示意免礼,看一眼侧翻在山壁底下的马车,关心道:“贵府的马车如何,还能赶路吗?”
顾君兰尴尬摇头。
“今日之事,原是冲着本宫来的,顾家实属无妄之灾。顾大小姐若不介意,便与本宫同乘吧。”
众人讶然,顾君兰自也疑惑,却仅是一刹,她秀眸清澈,颔首道:“多谢殿下。”
当下,辛湄喊来扈从,声音朗朗,听得众人神色各异。夏桐更是猴吃辣椒直了眼,嘴巴半天拢不上来,待见辛湄当真领着顾君兰一行走了,才瞪向谢不渝,恶声恶气:“她想做甚?!”
谢不渝冷瞥他:“你想做甚?”
*
范、顾两家颇有交情,范老夫人在后头听说了拐弯处的事,赶紧叫家仆赶来,延请顾老夫人与她同车。辛湄没有阻拦,虽然顾老夫人不在,她与顾君兰两厢对坐,气氛会尴尬许多。
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这般近地待在一起。
初识,自然
是在很多年前,因为谢不渝。那时候,他尚是家世显赫、前程无量的谢小侯爷,文武兼备,长得昳丽出众,爱慕者多如牛毛。
有一天,他来找她,扬着眉毛说:“七公主,今日又有贵女约我了。”
她先是一愣,旋即“哦”一声,佯装不在意,问:“什么时候?”
“三日后。”
三日后,是上巳节,他们先前说好一起去渭水踏青。
她抿嘴微笑:“那改日再去渭水吧。”
他也笑:“这么大度?”
她点头,借势掩住眼底失落。那时候,他们才刚在一起,她还是只夹着尾巴的小狐狸,不敢太嚣张,以免惹恼这个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金龟婿。
他全然不知,是以看不透她的心意,又挑一下眉毛:“那我去咯?”
“嗯。”她又点一次头。
“啧。”他气得眼角直抽,抱着手臂绕着她转一圈,猛地凑近来问,“你是不是压根就不喜欢我呀?”
她一怔,慌忙抬头,对上他莹润黑亮的眼睛:“没、没有呀。”
他眼中满是狐疑:“那我要与其他贵女相会,你居然不生气?”
倘若换做是他,别说是要看她与其他男人相会,光听她提一嘴,就能往外冒酸气了。
“小侯爷俊美无俦,风神潇洒,有贵女爱慕,是很正常的事。再说,你只是跟她见一面,又不会跟她跑了。”
他这才恢复些笑意:“你又知道?”
她忽有所悟,伸手抓住他衣袖,撒娇似的拉一拉:“那……你会跟她跑吗?”
他尾巴于是翘得更高,偏眉一撇,压住想要上扬的唇角:“谁知道呢。”
她心说好幼稚,但是愿意哄,也必须得哄,便眨巴眼睛,美眸漾出几分湿漉,佯恼道:“你不许跟她跑。”
他咧开嘴,得意不已,伸手刮她鼻梁:“知道了,小醋精。”
三日后,太子忽然派人来接她,登上马车,坐在车厢里的人却并非是太子哥哥,而是谢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