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微臣自幼体弱,沾酒脸红,一喝便醉。”
辛湄审视他,却不多看,亦不再多问。
戚吟风已在书斋后恭候多时,听得辛湄醒来,立时叫果儿前去侍奉。主仆一行拾掇完后,辛湄下令回府。
“昨夜叨扰了,”辛湄坐在马车上,目光从车牖内送出来,“改日再请江相公来府上一叙。”
江落梅抿唇应下,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在府门前恭送。
风吹梧叶,马车驶出庆水巷,余光内的人影彻底消失。辛湄伸手敲打窗牖,唤来在外骑马押车的戚吟风。
“殿下有何吩咐?”戚吟风走进车厢,看出辛湄脸色凝重,声音不由压低。
辛湄道:“这两年来,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吗?”
戚吟风听得“那边”,神情顿变:“没有。”
辛湄心绪起伏,目光愈发冷凝,道:“叫人去那边看一看,若有异样,即刻来报。”她平复内心惊涛,接着吩咐,“再派人彻查江落梅,出身、年龄、相貌……以及他曾经的心上人——全都查清楚!”
“是!”
*
午后,文德殿。
今日休沐,又是云销雨霁,楚天如洗,辛桓本该在御花园内赏景散心,陪后宫妃嫔们小聚一二,然而,他此刻却坐在成堆的奏折背后,揉着眉心,看着奏章
,稚嫩的脸庞上布满倦容。
“陛下!”倏地,一声欢呼,全恭喜鹊似的从槅扇外扑腾进来,“长公主来了!”
辛桓眼皮果然一振,枯槁目光挑起来后,华光奕奕,犹似新生。
辛湄走进来,一袭华服,雍容阔步,昳丽眉眼间掠着冷芒。
辛桓放下奏折,从书桌后走下来,微笑:“皇姐怎么气冲冲的?”
“我来告状,自然是气冲冲的。”辛湄理直气壮。
辛桓一怔,旋即想起昨天夜里大理寺卿冒雨进宫汇报的事,唇边笑意微僵,心虚道:“是。”头一转,吩咐全恭,“尚食局的人不是赶在大雨前采摘了桂花,做了不少金玉糕?速为皇姐取一份来。”
全恭迭声应下,走前,又交代殿内的宫女奉茶。辛桓重新看辛湄,澄亮的目光中透着些许讨好:“大理寺狱被劫,不止皇姐生气,朕也大发雷霆,狠狠斥责了寺卿,限他七日之内务必擒回要犯。这件事,就算皇姐不来告状,朕也势必一查到底。”
这一次,辛湄态度格外强硬:“还用查吗?刺客劫狱,拿的是太坤宫的腰牌,再者,放眼整个永安城,除了太后以外,还有谁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救走虢国夫人?”
辛桓语窒,昨夜大理寺卿来报案时,便已提交了诸多关于太后的罪证。也诚如辛湄所言,如今的永安城,愿意并有能力以劫狱的方式救走虢国夫人的,除太后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他身为人君,被夹在情与理、母亲与爱人中间,无论如何抉择,都难以收场。
“朕知道。只是,虢国夫人为给梁文钦报仇,利用母后构陷于皇姐,为这件事,朕已跟母后吵过一回,论理说,她不该再明知故犯。这一次,或许也是有人从中作梗,还望皇姐能体谅朕一二,多给朕一些时间。”
果然,上次说什么彻查,查到最后,淮州一案的主谋也就是虢国夫人,至于太后,已然成了跟她一样的受害者。
辛湄满心讽刺,思及太子谋逆一案,愈感心惊。倘若当年的幕后主使不是岐王,而是太后,那眼前的这位少年君王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辛湄毛发悚然,霎时间,竟不敢去看眼前的人。
辛桓见她沉默,以为说动了她,碰巧宫女进来奉茶,便拉她入座,手指触及她衣袖时,她竟一震,飞快躲开,仿佛抗拒。
辛桓唇角浮上来的一点笑又凝住,定睛分辨她容色。
辛湄极快收走异样,佯装委屈:“我在淮州险些被杀,这一次,万望陛下为我做主,莫再纵容祸首,养虎成患。”
辛桓一下惭愧,用心想想,这大半年来,辛湄还真是狼环虎饲,几次三番被人谋害。他为何一心要做这君王,坦白说,有一半原因是为她,可是登基至今,他究竟护过她多少?
辛桓心下不由愧痛,承诺:“皇姐放心,无论是谁,胆敢伤你者,朕势必不饶。”
辛湄看他也就说说,毕竟这样的话,他从来也没少说过。入座后,辛桓终是按捺不住,道:“那天朕说愿意给皇姐和谢卿一个机会,不知你们商议得如何了?”
辛湄微怔,原来他竟还心心念念着这一桩,也是,既然使了计谋,总要看看成效。她苦笑:“陛下说得对,他并不值得我托付终身。”
辛桓凤目微闪,道:“他不愿意为皇姐舍弃兵权?”
辛湄闷闷“嗯”一声。
辛桓蹙眉:“他果然自私至极。”
辛湄听得刺耳,忍耐道:“那天我喝醉了,是陛下送我回府的?”
“嗯。”辛桓听她提及那一夜,顾虑果儿所见,抬眼辨她神情。
辛湄只是微笑:“多谢陛下。”
辛桓心下默默松一口气,道:“那天皇
姐醉得厉害,且……像是大哭过,朕看在眼里,甚是心疼。皇姐,他于你而言并非良人,你以后莫要再想着他了,好吗?”
他眼神恳切,巴巴地看过来,不似有假。辛湄内心却更复杂,诸多疑虑挤在腹中,无处可去。
“知道了。”她应下。
辛桓展颜,复聊起旁的事务,眉眼间恢复了少年人的灵动与活泛。辛湄陪他闲聊片刻,提道:“我能向陛下求个恩典吗?”
辛桓不疑有他:“皇姐但说无妨。”
*
申时以后,尚食局开始忙碌,温敏如走进御膳房,检查司膳为各个宫室准备的膳食,门外忽有一名小内侍走进来传话:“温大人,长公主殿下有请。”
温敏如眉间微动,思及最近发生的事,猜想或许是与太后相关,放下食单,跟着小内侍离开御膳房。
尚食局旁侧挨着御花园边角,葳蕤苍松掩映着一座六角亭,假山叠嶂,黄叶满砖。小内侍把温敏如领来后,颔首退下,温敏如走进亭中,但见辛湄面朝墙垣,背影肃然,不由道:“发生何事了?”
辛湄转过身来,开门见山:“当年你给我的毒也是拜观音,对吗?”
温敏如一震,眼波扫视四周,辛湄道:“放心,周围没人。”
温敏如肃容不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辛湄沉默。那一年,尚是荣王的辛桓与岐王势同水火,一触即发。为逼岐王谋反,辛桓抓住良机,借天渠塌陷一事铲除权相萧淮。她潜伏于萧府两年有余,早已搜罗有诸多罪证,半个月后,铁证齐全,言官争相弹劾,雪片一样的奏章
在一夜间把风光多年的萧府夷为了平地。
次日,辛桓传来密信,要她毒杀萧雁心。
辛湄知道,她既已亲手覆灭萧家,无论有情无情,都不可能再与萧雁心安然相处。何况斩草要除根,这是自古之理。
然而,当她看着那封要她毒杀他的密信慢慢烧成灰烬时,过往两年似被风吹生的野蔓疯狂滋长,在心里一寸寸盘绕出他的模样。疯草尽处,她看见不过是一位痴醉丹青、不问世事的翩翩白衣客。
两载夫妻,一段恩义。他待她以礼,处世以法。
他有什么错?
无罪之人,焉至于死?
辛桓派人送来的毒是鹤顶红,但她最后下在那一盏庐山云雾里的,是温敏如所制的假死毒——拜观音。
“那年,圣上派来的人验尸以后,我命人偷换尸首,将昏迷的他运出了永安城。后来,岐王谋反,圣上登基,各类庶务缠身,我忙于应付,便无心再过问他的事。”
“那为何今日突然问起?”温敏如依旧颦眉。
辛湄胸脯起伏,沉声:“你曾说,服下拜观音后,半日昏厥,一日气息全无,二十四个时辰以后,则可借光复苏。那年送他离开时,我特意嘱咐戚吟风探他鼻息,他是活着不假,可是你也说过,此毒凶险,即使复生,也很可能会落下诸多病症。”
“是。”听及此处,温敏如神情更冷,“他回来了?”
第49章
“不及长公主雨夜会情郎,……
“我不知道。”辛湄心中茫然,却也更坚决,“但我想知道,你所说的病症,是否会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声音?”
“不会。”温敏如笃定,“这世上除易容之术以外,光靠服药便可以改容易声的事,闻所未闻。”
辛湄心下更沉,眼神中闪过惊恐。温敏如看得真切,心头也一凛:“他易容成别人的模样回来了?”旋即灵光一闪,瞠目,“是江落梅?”
辛湄脸色唰然一白,否认“没有”,然则内心已是大乱。温敏如沉吟良久,道:“他若回来,必是为萧家一案,你且当心。”
辛湄应了声“嗯”,久久无话。温敏如有心多言,可是看她避而不谈,便只道:“若无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辛湄几经挣扎,终是喊住她:“等等。”
温敏如脚步一顿,停在六角亭外。风吹园林,松涛阵阵,她听见辛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先前说,你与谢不渝私下见过面了。”
“是。”
“那你知道,他这次回来是为什么吗?”
风声窸窣,满阶黄叶飘飞,掠过绣着折枝花纹的浅绯色官袍,温敏如淡声:“他回来,不是奉诏受赏吗?”
“敏如,以前你我关系并不亲厚,但是这几年来,我们在永安城中互相扶持,患难与共,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你若有事,可以不瞒我吗?”
温敏如伸手掸落衣袖上的枯叶,纤睫一垂,掩住眸底波澜:“自然。”
辛湄莫名泄气,哀然一笑:“尚食局正是忙的时候,你去吧,我不叨扰了。”
温敏如欲言又止,似想回头看她一眼,然则辛湄已走下六角亭,毅然从她身旁擦肩离去。
秋风肃肃,满园枯絮飘零,碾落成泥。
*
辛湄离开皇宫后,没有回长公主府,而是去了一趟大理寺狱。今日她向辛桓求来的恩典是特赦平仪长公主。
已是日暮,满目残阳,巍峨的衙署大门逆着光耸立在两座石狮后,平仪长公主被一名衙役领出来。数日囹圄之灾,已磨尽她的光华与锐气,即使从头到尾收拾过了,整个人依旧罩着沉沉死气,容色枯黄,双目无神,仿佛行尸走肉。
看见车上的辛湄,她那双木刻似的眼睛才一动,闪过震惊,似乎不信。
“我既然承诺过六姐姐帮你一次,自会言出必行。”辛湄坐在车内,坦然道。
平仪长公主眼圈一涩,霎时百感并至,惭愧无地:“……多谢。”
辛湄看她少顷,道:“六姐姐出事后,崔家派人从深州送了信来,说是崔十二郎与六姐姐婚后不睦,六月初,你二人便已协议和离。他们还送了崔十二郎的那一份和离书过来,上面有崔家家主的署名和深州府衙的官印。”
平仪长公主听罢,先是一怔,旋即惨然失笑。辛湄从那笑声中听出怨愤与悲凉,想起关于她婚后被夫家冷落的诸多传言,猜是不假。据说,那崔十二郎处处留情,婚前便偷偷与通房生下了庶子,至于婚后,就更是无所顾忌,狎妓纳妾不算,私下更以“无后”为由,动辄对平仪恶语相向。如今,平仪被卷入淮州大案,祸及崔氏一族,他不想着帮衬一把,反倒是着急忙慌地送了和离书来,这急于跟平仪撇清关系的架势,着实是令人齿冷。
“没错,我与那畜生已经和离。”似被旧事刺痛,平仪目眦发红,切齿道。
辛湄道:“六姐姐与崔十二郎的婚事乃是先皇所赐,论理需由今上首肯,方能解除婚姻,光凭崔家出示的和离书是做不得数的。”
平仪长公主微震,瞳孔似有惊恐一闪而逝:“官府既已盖章
,缘何做不得数?父皇当初把我嫁进那狼窝中,已令我脱一层皮,难道非要我熬死在那儿吗?!”
辛湄神情微凛,看出事态有异,便先道:“那六姐姐以后有何打算?”
平仪长公主被问住,僵在瑟瑟秋风中,宛若无根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