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谢不渝把灯盏放在一旁的云腿细牙桌上,漠然开口:“有些事情没查清楚,特来请教夫人,盼夫人解惑。”
虢国夫人发抖:“当年之事,知道的我全都说了,你还查不清楚,我也无能为呀!”
“夫人放心,今日问的不是太子一案,是你的堂兄——高枫。”
虢国夫人一震,目光瞥向辛湄,似乎猜出来意,神色愈发惊惶:“我……我大哥跟太子一案毫无关联,你查他做什么?!”
谢不渝淡声:“我说了,今日问的不是太子一案,就是高枫。”
虢国夫人怛然失色,低头咬住嘴唇。谢不渝拉来一根梨木镌花椅,让辛湄入座,锐眼盯回虢国夫人,道:“高枫究竟是如何与太后相识,又如何遇见入宫前的淑妃娘娘的,望夫人一五一十,详细说来,莫要遗漏。”
虢国夫人不敢抬头:“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谢不渝笑,脚尖踢了踢她跟前的盛过肉汤的空碗,“看来这饭菜也不大合夫人口味,才吃几天便腻味了,下次还是换回狗食的好。”
虢国夫人身躯一抖,想起那脏污的玩意儿,什么“狗食”,屎一样的臭,脓一样的恶心,分明猪狗都不吃!
“还是说,夫人什么都看不上眼,想尝一尝别的。竹笋炒肉如何?绳索、竹鞭,阁楼里都有,夫人想吃,说一声,谢某亲自给你盛上。”
虢国夫人登时色变,她被关押在此处半个多月,屡遭严刑拷打,岂会不知那“竹笋炒肉”指的乃是把人吊起来抽!这般残酷,她若是撑得下来,先前又何必招供?!
“来人!”谢不渝往后传召暗卫。
“不要!我……我说!”虢国夫人竭力缩进墙角,两眼一闭,泪水淌过哆嗦的嘴唇,“我……我与太后相识于一场百花宴,后来,她来府上做客,陪我斗草捕蝶,一来二去,便也认识了大哥……”
那一年,她与太后尚是豆蔻年华的闺阁少女,聚在一起嬉戏花丛,怎一个天真烂漫。高枫握着一卷书从月洞门那头走过来,看见这一幕,一瞬间便被桃花树下那名垫脚扑蝶的紫衣少女吸引,痴站半晌,心旌神摇。
至于那紫衣少女,当一下扑空,撞入高枫怀抱,抬头望进一双清潭般幽深澄亮的眼睛里时,自也小鹿乱撞,交出了芳心。
“那以后,大哥便常委托我给太后捎信,太后有回信,也是托我转交给大哥。他二人借信传情,互许痴心,本是可以修成正果,促成一段佳话,可谁知道,当大哥准备提亲时,正逢先帝大选,太后被族中长辈送入宫中,做了先帝的昭仪……”
虢国夫人提及这一段往事,悲从中来,以手捂心,哭哭啼啼。
谢不渝冷漠看着,又问道:“那高枫又是如何认识淑妃娘娘的?”
虢国夫人哭声一顿,思及徐淑妃,眼底隐有厌恶涌出,然又顾及辛湄在旁,不敢表露,便含糊道:“庙会上认识的。”
“哪一年的庙会?办在何处?高枫与淑妃娘娘究竟是谁先结识的谁?”
“那自然是徐淑妃先招惹的我大哥!”虢国夫人脱口而出,被辛湄瞪来一眼,不由瑟缩,话声低下来,“那时我大哥痛失所爱,几乎伤心欲绝,哪有心思去结识旁的女郎?”
“那倒是有心思逛庙会?”谢不渝不咸不淡。
虢国夫人委屈:“是我看大哥整日憋在书房中郁郁寡欢,怕他忧思成疾,硬诓他去的!”
“何时?何地?”谢不渝再次问。
“延平十三年,景德寺。”
竟然是景德寺——
辛湄眉心深颦,双目微红,直直瞪视着虢国夫人。
“接着说。”谢不渝冷声。
第59章
“我可以只做你的驸马。”……
“那天……是上巳节,大哥虽然陪着我去了景德寺,但仍是闷闷不乐,看什么都心不在焉。我想让他高兴些,便去买了他爱收藏的陶人,谁承想一转头就瞧不见他人影了,着急忙慌地找了大半天,才看见……”
庙会上人来人往,山门前正有舞龙人在锣鼓声中龙腾虎跃,虢国夫人挤开层层人潮,但见高枫待在三丈开外的人群后,痴痴站立,他身前则站着一名窈窕婀娜的妙龄少女,手持傩面具挡住脸庞,朝着他歪头晃脑,嬉嬉笑笑。
“那个女人,就是徐淑妃。”虢国夫人回首这一幕,似乎愤恨,眼角闪过些许狰狞的光,“大哥向来痴情,爱太后之心坚若金石,经年不变,若非是被徐淑妃仗着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岂会见异思迁?”
“从太后被送入后宫选秀,到高枫在庙会上邂逅淑妃娘娘,前后也就半年而已,谈不上‘坚若金石,经年不变’吧?”谢不渝由衷发问。
虢国夫人一怔。
“再者,高枫与太后注定是有缘无分,他邂逅旁人,不好吗?”
虢国夫人眸底恨意蓄积:“可是她跟我大哥在一起不到三个月,便也入宫为妃,做了先帝的女人!被高高在上的君王夺走一生所爱,这样的痛叫我大哥一年内承受两次,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所以,后来高枫便假借起居舍人职务之便,先后与先帝的两位后妃暗通款曲,有了私情?”
虢国夫人一震,立即为太后撇清:“那都是徐淑妃死性不改,又来勾引我大哥!”
辛湄眼神一鸷,狠狠盯紧虢国夫人,厉声:“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虢国夫人不敢看她,目光闪烁,道:“那年,徐淑妃传信约我大哥在御花园私会,结果被宫人撞见,惨遭告发。先帝大怒,将徐淑妃打入冷宫,后来又仗杀了我大哥……这些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是吗?”谢不渝眉宇凛凛,目若寒芒,“可为何谢某派人查来的消息,是高枫传信与淑妃娘娘在御花园中相会,并且,撞见他二人以后,毅然向御前告发的宫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后跟前的宫女——珊瑚。”
虢国夫面色愈发惨白,干裂的嘴唇裹着两排止不住打颤的牙。谢不渝道:“说起来,谢某心中一直有一惑未解。平心而论,太后发现高枫与淑妃娘娘私会,瞒下便是,何必非要状告御前,难道她不知道高枫会是死罪?或者说,她待高枫更无半点旧情?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多年来,你与太后亲密无间,为她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也是一点芥蒂也无。难道,你半分都不恨她吗?”
虢国夫人如鲠在喉,咬紧哆嗦的嘴唇。
“还有,延平二十五年,太后大寿,你入宫为她庆生,醉后被先帝宠幸,获封如今的‘虢国夫人’。太后知晓此事后,也是全无芥蒂,反而待你越发信任。你与太后的关系,可真是叫人看不透。”
谢不渝踢翻脚尖的饭碗,“哐哐”几声,动静并
不大,虢国夫人却似惊弓之鸟似的一个颤栗,差点叫起来。
“说话。”谢不渝的耐性濒临极限。
虢国夫人颤声:“我与太后原本便是闺中密友,她待先帝也并无真心,生辰宴一事后,先帝册封我为‘虢国夫人’,令我衣食无忧,坐享荣华富贵,她为我高兴都来不及,何故非要恨我!”
“那高枫一事呢?她既然待先帝无真心,可见依旧是爱着高枫,为何要告发他私会淑妃娘娘?”谢不渝眼锐若鹰,步步紧逼,“而你,又为何不恨她?”
虢国夫人胆战心惊,欲哭无泪:“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那我来告诉你。”谢不渝一针见血,“因为让她告发的那个人,就是高枫。”
虢国夫人悚然一僵,喉咙内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所谓的传信,私会,告发,仗杀……都是高枫亲手做的局。为了保住太后和他们的儿子,他甘愿以身入局,栽赃他人,让清清白白的淑妃娘娘为真正私通他人、背叛先帝的太后顶罪,最后惨遭被废,含冤九泉。可对?”
夜风拍打窗棂,呜呜有声,宛若从地狱传来的悲鸣,辛湄僵坐在梨木镌花椅上,手指狠狠地攥紧扶手,从头皮到脚心寸寸悚然,几乎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
“什、什么儿子?!”虢国夫人仍在挣扎。
“你说什么儿子?太后膝下,能有几个儿子?”
“你休要胡言,那可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一个与先帝之女半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圣上吗?”
谢不渝厉色反诘完,犹似一阵狂风卷过,抽走支撑虢国夫人的最后一根叉竿,她彻底瘫软在角落,难以置信:“你……你们怎会知道?!”
“惭愧,此事乃圣上——哦不,高枫之子亲口所言。”谢不渝俯视下来,一双犀利的瑞凤眼满是讥恨,冷意砭骨。
虢国夫人浑身发颤,几欲崩溃:“不……不可能!他疯了不成?为了他,大哥连性命都不要了!他是疯了吗?!”
谢不渝冷眼攫着她,满腔激愤,原以为太后母子所犯罪行仅是利用岐王,谋害太子,谁承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天家院内,他们居然敢偷天换日,篡位窃国!
辛氏一族百年国祚,被一禁庭妇人玩弄于股掌,更迭于幽暗,一旦公开,天下人将作何感想?
“还有话要问吗?”谢不渝平复后,看向身后的辛湄。
辛湄义愤填膺,启唇时,唇瓣几乎黏在一起,隐忍道:“够了。”
“来人。”谢不渝唤来暗卫,示意在角落发狂的虢国夫人,“叫她安分些。”
“是!”
暗卫领命,阔步上前,用布条勒住虢国夫人的嘴。
谢不渝牵起辛湄,走下阁楼。
*
夜风袭人,满园树影婆娑,冷响飒然,月亮已从云层后爬出来,悬于中天,洒下万丈银辉。
辛湄站在如银月色里,周身彻寒,她举目望着天边的玉蟾,喉咙发紧:“真是讽刺!”
谢不渝道:“他们母子所犯之罪擢发莫数,罄竹难书,逃不掉的。”
背叛先帝,谋害太子,篡位窃国……无论是哪一桩,都是板上钉钉的诛灭之罪!
“我这次回来,其实不仅是为彻查太子一案,也是为助英王成就大业,光复大夏。”谢不渝开诚布公。
辛湄不由一震,转头望向他。
“小七,你我联手,共佐明君,假以时日,必能为至亲报仇雪恨,还家国太平安宁。”谢不渝回望她,眸光切切,满心热望。
辛湄内心却似狂潮激涌,波涛澎湃,起伏不定。
谢不渝喉中微顿,接着道:“我知你看重权势,待王爷登基,下诏为太子和谢家平反后,我可以放弃兵权,解甲辞官,只做你的驸马。届时,你仍然是从龙有功,位高权重的公主,放眼天下,不会有人欺你辱你。当然,你若有其他条件,也尽可与我提出,我必竭力满足。”
辛湄更为震动,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他,万不敢想他竟然能退让至这种地步。可是,辅佐英王,让那位神佛皆惧的王叔来做下一任皇帝,这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设想过的事,如何能在片刻间便给予答复?
“我……我想想。”
谢不渝目光微黯,但也知兹事体大,她需要时间来接受、权衡,便点头:“好,我等你答复。”
*
辛湄回府以后,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八月十七,是中秋休沐最后一日,辛湄屏退外客,独自坐在飞仙楼上游神。
世人皆说,徐淑妃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嫔,初见便被册封为四妃之一,风光无二,盛极一时,几乎要撼动太子生母卢皇后的地位。
但在辛湄的记忆里,母妃从来不是什么宠妃的形象,她散发素衣,痴痴惘惘的一副悲寂神色,容光黯淡,总是枯坐在破窗前发笑,笑起来时,眼角凝结泪光。
因为,辛湄这一生的记忆是从三岁开始的,那时,她已跟着母妃一起被押入冷宫。她的母妃,便不再是什么宠冠后宫、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一个私通故人、背叛君王的罪妇而已。
辛湄把那三年短暂的母女时光颠来倒去地想,想完,记忆停留在她采完野花跑回屋,看见母妃自缢于横梁上的那一幕。
她很清楚地记得,母妃眼瞳里的微光是在她们彼此相视的那一眼后彻底熄灭的。
杌凳被踢翻在地,不再转动,母妃晃动的双腿也慢慢在半空里停滞下来,整个人直挺挺地挂在白绫上,仿佛一幅被钉在墙上的画。
宫女冲进来,发出惨叫,手慌脚乱地把母亲抱下来,跪在地上哭喊着“娘娘”。她不懂为何要发出这样天崩地裂的哭嚎,却也跟着放声大哭。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或许这一辈子,她再也见不到站起来的母妃了。
秋风吹来,脸颊皮肤蓦地一阵收缩,辛湄伸手一碰,摸到冰凉的泪痕。
“殿下,怎么哭了?”果儿慌道。
辛湄无情一哂,抹开双颊的泪。哭?受尽蒙骗,为虎作伥,自然是要狠哭一场。但往后,该大放悲声,涕泗交流的人,可就不再是她了。
“你可知,当初在内廷私通故人,生下孽种的那个人是谁?”
果儿被问得一怔,不敢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