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谢不渝心有怨气,一动不动。
英王不由失笑:“输掉了皇位还敢这样放肆,要不是你长得实在是像你娘,有几分看头,本王真想一刀刀宰了你啊。”
“……”谢不渝被当众提及母亲崔氏,以及被英王一次次优待的缘由,气势瞬间弱下来,闷声,“王爷本来也没想要那皇位。”
“本王不想要,便得拱手让与她?这天下的江山,从来都是能者居之,她若真有本事,又何惧本王来抢?”
谢不渝抿唇,自知英王用意,气势又弱一层:“王爷所言极是。但无论如何,也不该以性命攸关之事诓我等回来。”
这一路,他忧心如捣,为尽早赶回王府见英王,他甚至都没跟辛湄说清楚走的缘由,要说没有怨怼,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是因为本王要护你周全啊。”英王语气关切,一声喟叹,“一个能杀上皇位的女人,心里能有几分柔情?她说事成以后会保你性命,你便信吗?龙椅之下,皆是垫脚之尸,若非是本王派人送去病危的消息,让你有个由头及时撤出那是非之地,你们如今怕是已排着队在孟婆桥上讨汤喝了。”
老曹等人听罢,大为感动,齐刷刷下跪行礼,高呼“王爷英明”!
“她不是那样……”谢不渝有心为辛湄辩解,被老曹从后方一把拽下来,屈膝跪下后,拱手行礼,“王爷英明!”
*
腊月初一,永安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二场雪,雪势不大,席卷一夜后,堪堪能覆上半指厚的银白。
辛湄下朝回来,歇在含章
殿内,大抵是癸水快来了,加上枯坐一大早,腰有些酸胀。果儿赶紧过来为她按摩,心疼道:“陛下登基以来,每日五更天便要起身,往龙椅上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下朝以后,又还得废寝忘食,及时批阅大臣们送上来的奏折……这样折腾下去,龙体如何受得住?”
辛湄趴在紫玉珊瑚屏榻上,下颔抵着软枕,回顾这大半个月来的新帝生涯,是有些力不从心,便道:“传召徐才章
。”
不久,身着正二品朝服的徐才章
被内侍领进来,见辛湄趴在槅扇后的屏榻上,便不敢抬头,垂着眼皮问陛下有何垂询。
辛湄道:“回去转告范慈云,他交上来的辞呈,朕是不会批的。叫他赶紧回来处理政务,否则,便把台阁内积压的那一堆奏折送到范府去。”
“……”徐才章
诺诺应下。如今新帝登基,又要翻旧案,又要推新政,再兼以收拾上一任留下来的各种烂摊子,忙得可谓是焦头烂额。范慈云在这种时候撂下台阁的政务躲在府里,颇有忤逆之意,众人原以为辛湄会顺势罢黜他,另则亲信替补尚书令一职,可是看目前形势,范慈云的宰相一位是撼不动的。
也是,论辅君之才,如今朝堂上难有及范慈云者。杨度、林彦和之流已被外放出京,毕竟是先前那一位倚重之人,辛湄不可能再用。但范慈云不一样,同为“诛贼”人,也算是殊途同归。再者,当初他能成功上位,取代梁文钦成为一朝宰相,辛湄是出过力的。
所以,坚持重用范慈云,不仅可以解燃眉之急,为辛湄分忧解劳,还能使她在天下人面前博得一个“为贤是举”、“襟怀磊落”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徐才章
拱手一拜:“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不负所托!”
辛湄点头,屏退徐才章
,复问果儿:“那人呢?仍旧没有消息?”
这一次,问的乃是冬至次日一走便杳无音信的谢不渝。
果儿为她揉腰的动作微顿,尴尬笑笑:“戚统领说,那天谢大将军一行离开皇城后,紧跟着便驰出望春门,往西州方向去了,想来是那边有紧急要事。待谢大将军处理完后,一定会赶回来向陛下复命的!”
辛湄疑信参半,那日谢不渝走时,她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没提,只推说是有军务,后来便这样一走了之了,半句口信也无。
起初,辛湄是很生气的,气他不告而别,她派人追出城去几十里也追不上人。后来,又气他总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缺席,攀月楼是这样,登基大典也是这样。难不成,是不愿意亲眼看见她登上皇位,野心得逞,所以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那为何又要在金銮殿里对她说那样的话?什么初次见她,认为她很美,美在眼里的不甘与欲望;什么她是他所爱之人,她无需自证……既然口口声声说爱,又为何不告而别?
辛湄顺着回忆一想,又开始有些气了,伸手摁住心口,道:“朕如今已是天下之主,他这般行事,就不怕朕弃他如敝履,另寻新欢吗?”
“当然怕呀!”果儿立刻道,“所以,这一次必然是有天大的要紧事,否则,谢大将军绝对不舍得匆匆离开陛下的!”
辛湄眉心微动,顺着“天大的要紧事”想——莫非是关城战事?没听说。那便是英王出事了?病危?难不成,真是薨了?
辛湄回想谢不渝走前的神色,猜测多半是后者,心不由揪起,为已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的王叔担忧。
“马上年关了,派人备下厚礼送往西州,替朕慰问王叔。”
“是。”果儿应下,旋即想起一事,“那赐封‘西宁侯’的圣旨是否也要一并送去?”
“不必。”辛湄头脑清醒,道,“谢家蒙冤多年,这样重要的旨意,还是等他回来以后,朕亲自颁给他的好。”
这便是要用赐封圣旨做换回谢不渝的筹码了。果儿心知肚明,盼望着谢不渝处理完要事以后尽快回来。
*
殊不知,这一头等着一方忙完以后回来领旨,另一头则在翘首以盼圣旨莅临,以便名正言顺地从英王眼皮底下开溜。
老曹从城外巡防回来,一进屋便开始烤火,顺便敲开铜锣一样的嗓门:“六郎,这都大半个月了,赐封你为‘西宁侯’的圣旨还没到吗?”
孔屏坐在火盆旁烤地瓜,闻言额头青筋一跳,赶紧插嘴:“急什么?近日雪那么大,指不定官道上都封路了,宫里来的传旨公公又不是你我这等皮糙肉厚之人,万一被风雪吹飞了,你我也担待不起呀!”
说罢,回头去看,但见谢不渝坐在沙盘前,手里拿着一杆小旗,沉思不语。
老曹眉一耸,翻烤手背:“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再不来,可就要翻年了,总不能叫六郎大过年的赶去永安城谢恩罢?”
孔屏火急火燎,撇嘴:“二哥都不急,你急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曹“嘁”一声:“我咸吃萝卜淡操心?要不是过命的兄弟,谁稀罕操这闲心?王爷可都说了,能杀上皇位的女人,没有几分柔情!再说那什么开国县公,长得可是跟六郎一模一样,再这样等下去,她还能想得起真六郎来?怕是早就跟着另一个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了!”
孔屏急得抓耳挠腮,掏出火盆里的地瓜扔进他怀里,老曹被烫得上蹿下跳。
送走老曹,孔屏踱至案前,搓手道:“二哥,要不还是给圣上送个信?”
谢不渝转着手里的小旗帜,垂眼道:“送了。”
“送了?何时送的?”孔屏意外,他前些天辗转反侧,纠结着要不要以替谢不渝陈情的缘由给戚云瑛修书一封,没承想谢不渝竟然一声不吭地往那边传信了。
谢不渝撩起眼皮,目光质询,表达着“要向你汇报?”的反问之意。孔屏一看就知道老曹那话还是被他听进去了,眼下正气着呢,不敢触他霉头,笑道:“没事,送了便行,待圣上知晓你不告而别的缘由,一定会派人前来传旨,接你回去的!”
谢不渝眼底郁色稍霁,指尖一挑,那杆小旗帜稳当当落回沙盘上。
怀揣着这份期望,谢不渝又耐心等了半个多月,廿三这日,突然有人匆匆来报,称是宫里来人了,要在王府内传旨。
谢不渝二话不说,策马赶往王府,孔屏也迫不及待,紧紧跟上。
待得进门,两人正好跟离开的宣谕使一行错肩而过,孔屏刹住脚步,呆呆看着扬长而去的那行人,错愕道:“怎……怎么走了?二哥才来呢!”
老曹看热闹不嫌事大,哼道:“要过年了,人家是奉旨来慰问王爷的,又没你家二哥的事,自然便走了!”
孔屏难以置信,瞪向老曹。
“瞪我作甚?我又没造谣!”老曹鼻孔朝天,伸手指旁侧众人,“大伙可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不信你问问!”
众人讪讪点头,看向谢不渝的目光里饱含同情。
谢不渝一声不吭,霍然踅身,阔步走出王府。
“二哥!”
孔屏放心不下,拔腿去追。
英王府外,一行车队被快马截停,谢不渝翻身下马,走至马车前。躲在车厢内的宣谕使早料着会有这一遭,当下掀开车帘走下来,赔笑道:“谢大将军可是有话要托老奴转告圣上?”
谢不渝原本有一腔困惑要问,看宣谕使已是心知肚明,便也不再厚颜开口,道:“十月初三。”
“?”宣谕使费解。
谢不渝眉宇沉沉,道:“问她是否记得便是了。”
*
开年后,宣谕使一行赶回皇城,待面圣复命后,赶紧提起谢不渝委托的那句“十月初三”。
辛湄颦眉:“什么?”
宣谕微笑:“谢大将军说,只需提一提这个日子,再问陛下是否记得便是了。”
“……”辛湄往含章
殿梁顶上的藻井一瞥,什么东西?
宣谕使笑意一僵。看来,陛下并不记得呢。
“他没说何时回来吗?”辛湄眼皮落下来。
宣谕使摇头,思及在英王府宣旨后听见的些许闲言碎语,猜测道:“谢大将军毕竟仍是朔风军主帅,属英王麾下大将,若无陛下的旨意,怕是也不能随便离开西州呢。”
辛湄心里哼一声,原来是被英王扣下了,那他先前传信来时为何一字不提?还要替英王遮掩,说是得了他病危的消息才赶回去的,可是宣谕使抵达西州看了,英王压根没有病危过的痕迹。
他匆匆离开,怕不是以所谓“病危”为借口,及时撤走朔风军,以防她过河拆桥,铲除异己呢。
“陛下,要不就传个旨,叫谢大将军回来承袭侯爵罢?”果儿看得心焦,提议道。
辛湄不大情愿,凭什么这人想走便走,待想来了,还要她三催四请?最初在在一起时,便是她绞尽脑汁撩拨他,后来重逢了,也是她使出浑身解数纠缠他,如今她都坐上九五至尊之座,成为坐拥天下的女帝了,还要上赶着央他不成?
“你可记得十月初三是什么日子?”辛湄决定先放一放封侯的事,弄清楚谢不渝传话的意图。
果儿摸着下巴一想,也是茫然。
辛湄摆手,屏退众人,进内殿歇了会儿晌,待得起来,便见果儿进来禀道:“陛下,江相公来了。”
处决太后那日,谢不渝让朔风军烧了太坤宫,辛湄也不知是为何,大概是泄愤?总之,一座宫殿没了,便要着人另修,江落梅作为新上任的工部尚书,自然而然接下了这个烂摊子。
梳妆毕,辛湄一袭龙袍,慵懒地坐在外间的紫玉珊瑚屏榻上。江落梅走进殿内来,穿的是绯色官服,然而肩后挎着的却是个画箧。
“参见陛下。”江落梅先行礼。
辛湄示意“平身”,瞄向他挎在肩后的画箧,江落梅微微弯唇:“外面大雪已停,御花园内的梅花开得正好,微臣可以为陛下作一幅《天子赏梅图》吗?”
辛湄心想这人真是个画痴,大冷天进宫来,为的就是给她作画,质问道:“江相公很有闲心,重修殿宇之事都忙完了?”
江落梅点头,双目看过来,清澄透亮,含着盼她应下作画一事的期待。
“……”辛湄瞅一眼殿外风光,天地皑皑,确也有几分风雅,无奈道,“走罢。”
众人摆驾御花园,内侍们抬着一张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罗汉床摆在凌寒盛开的梅林里,辛湄入座,肩披狐裘,手捧暖炉,右肘搭在小几上。几上摆放有釉里红玉壶春瓶,瓶里是一枝独秀的磬口腊梅。
江落梅端坐在三张开外,执笔作画,眉目爽然,一袭绯红官袍映在银装素裹的梅林里,也仿佛成了一枝独秀的梅花。
辛湄问道:“江相公知道十月初三是什么日子吗?”
江落梅凝神泼墨,头也不抬道:“甲戌月,辛未日,应是个不错的日子。”
辛湄心想她可不是想问这个,念头一转,十月初三也的确不是什么特别的节令,谢不渝为何要提?
还有,他提的究竟是哪一个“十月初三”?去岁的?又或是以前在一块时的某一年的?
辛湄一时思绪纷纷,听出江落梅答的乃是去岁十月初三,便顺势问道:“那你可知,那一日朕在做什么?”
江落梅手里的画笔微顿,少顷道:“那一日,微臣没有见到陛下。”
辛湄失望,伸手拨弄从瓶口伸出来的腊梅花叶,叶尖有残雪,她用指甲一点点拨落。江落梅抬起头来,正正看见这一幕,握着画笔,走了神。
余晖照进梅林时,一幅《天子赏梅图》大功告成,众人前来观瞻,无不盛赞。
辛湄已习以为常,看过一眼后,吩咐果儿派人装裱起来,挂在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