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鸣筝
幽暗月光似乎并不垂怜这处偏僻祠庙,里?面漆黑一团,连影子都?被黑暗掩盖。
容今瑶就缩在祠庙的角落里?,鼻尖是陈旧、略带霉湿的气息。她抽抽嗒嗒的哭,出神望着残旧木门上的“吉”字,竟然与她身上的大红喜服诡异得?相衬。
“你?是我的耻辱……”
“你?身上留着他的血,恶心至极……”
这场大雨摧人心志。
少女眼眸空洞,面庞雪白,孱弱的肩膀被枯枝荆棘刺痛流血也浑然不觉。
容今瑶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身子沉重?疲惫,大脑陷入泥沼之?中,好似被抽走全部的力气。
可她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体内住着孤寡的灵魂。她把自?己残破碎裂的心,一片一片捡起来缝合,虽然缝补后的形状很丑陋。她想,只要这颗心能跳动就好。她努力把自?己从绝望中扯出,一直以“母妃是爱她的,只是宫中生活太煎熬”的借口聊以安慰,勉强度日。
她成全母妃的心愿、谅解父皇的冷漠、努力遗忘身边的恶意。
然而,叶欢意几句话就把她一切的坚持都?打?破了?。
她,无父亦无母。
容今瑶呆滞地?望向同样被遗弃在祠庙中的神像,不一会儿,又迟钝地?垂首,开?始胡乱猜想。
今夜她情绪霎时崩溃,仓皇出逃,楚懿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呢?他应当会更讨厌自?己了?吧,她算计他的婚事、限制他的自?由,还对他做了?那么多无理取闹的事,让所有人都?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好像给楚懿添麻烦了?。
一想到这,容今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数次愧疚地?哽咽,连哭声都?只停留在抽泣,生怕一点风吹草动让旁人听见。
“哒哒哒——”
冷不防,祠庙外传来人走路的脚步声,踩在雨里?,声音格外明?显。容今瑶下意识屏住呼吸,将喉间溢出的哭声吞了?进去。
“容今瑶,出来吧,我知道你?躲起来了?。”骤然,楚懿的声音闯入耳里?,“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我带你?回家。”
他无比笃定地?开?口,情绪很复杂。如果容今瑶此时能看见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不似以往漠然。少年的声音没了?往日那般含笑腔调,微微愠怒,又带着一丝隐忍。
容今瑶心尖一颤,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初雪,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楚懿来了?。
有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明?一向敏感,遗弃它们的人要承受神明?的怒火。旁人皆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谁都?不想无故招惹灾祸。
容今瑶在心中恳求: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她不想被人看见,不想被找到。更不想,让楚懿背负神明?的怒火。
身子又往角落里?瑟缩了?几寸,容今瑶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安慰自?己,那人马上就会离开?。
然而未能如容今瑶所愿。
下一刻,“吱呀”一声,残旧木门被人推开?。
穿着喜服的年轻人映着月光,莹润冷白的光泽勾勒出秀欣的身型轮廓。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周身携带着雨夜的凛冽寒意,推开?门时,黯淡无光的神像也被镀上一层银泽。
容今瑶愣住了?。
少年的黑发被打?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前,更显得?那双眼深邃透亮。此刻,她并未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的嘲弄、讥讽、调侃与不屑。
反而在那秋水明?眸之?中,窥见了?不忍、愧疚与怜惜。
容今瑶听到来人妥协般的叹息,也听到他以最轻柔的语气对她说:“容昭昭,我找到你?了?。”
……找到她了??
落下的泪和湿了?的妆面混作一团,朱红与苍白染成颜料,涂抹在少女脸上,使其辨不清晰真容。头发混杂着雨水与灰尘,黏腻地?贴在侧脸,容今瑶仅能露出带着怯意的双眸,乍一看如同寂寥深夜中的索命女鬼。
容今瑶张了?张嘴,木然地?看着楚懿,眼眶中忽然氤氲起汩汩湿意。
小?时候,母妃不喜与她过于亲近,可是有一日,母妃说要与自?己玩藏猫儿。于是她开?心地?跑到后花园的繁花尽处,躲进花丛,静静等着母妃找到自?己。
然而从天明?到天黑,从日落到月升,都?没能看到母妃的身影。
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忍着饥饿跑着去找母妃,想跟娘亲撒娇,问问她是不是躲得?太难找了?,所以母妃一直没来,下一次一定不会如此任性。
可是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叶欢意决然离去的背影,以及被父皇清空的寝宫。
楚懿紧抿双唇,垂眸凝视满身狼狈的容今瑶。
她哪里?是什么笑面虎,分明?是一只被雨淋湿的猫,蜷缩在角落里?,只会用?湿哒哒的眼睛看着他。
楚懿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瞳仁被雨意氤氲出温柔光色,他静了?几息,缓缓说:“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吧。”
容今瑶喉咙中溢出声声呜咽,看着楚懿一步步靠近自?己。她退无可退,只能把头埋进胸前,试图躲避。
她不想见到楚懿,却又割裂地?想。
——今夜神明?没有发怒,神明?为她送来了?祥瑞。
第25章 同床共枕一整夜。
楚懿踢开挡路的树杈与杂草, 径直走?到瑟缩的容今瑶面前,低下身子,单膝跪地。他伸出手慢慢靠近她, 掌心悬停在?她头?顶, 等了片刻, 见她没有抗拒,才?轻柔地抚了上去。
掌心的温度透过凌乱的发丝, 似乎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
顿了顿,楚懿开口,嗓音中透着喑哑:“叶贵妃的事, 是我自作主张了, 抱歉。”
因为?片面的目光, 他多次误解容今瑶, 认为?她脸上戴着虚伪的假面具。出于好奇的心态,他数次试探,试图一层一层撕开伪装,深窥她掩藏之下的真面目。
一层又一层……他终于见到了她最真实的模样, 结果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幽邃黑夜中,婚服加身的二人借着微薄的光,看清对方眼中流淌的情绪。
“为?什么跟我说抱歉……你又没错,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容今瑶肩膀微微颤抖,双眸雾气凝重?,眼泪登时化?作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
她不敢抬起眼睫看他,只细碎的呜咽。一点一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赶走?他。
楚懿无视容今瑶的驱赶, 却也守护她的脆弱,静静地等待她呼吸平稳。
依照莲葵所说,容今瑶心病发作后会极度敏感,下意识想要逃离。楚懿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可、理解与陪伴。
思及此,楚懿定定神,轻声道:“容今瑶,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莲葵、太子、方云朗。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
“——也包括我。”
楚懿尝试着向深渊处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你不是一无所有。”
他用指腹拭去容今瑶面容上的泪,指了指门外,微微一笑:“你看,就连这雨也很喜欢你。知道你要回家了,舍不得再次让你淋湿。”
话音甫落,容今瑶缓缓抬起头?。
喜欢?
她这样的人,也值得被喜欢吗?
时隔十年?,第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所有人都很喜欢你,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忽视的存在?。
或装成乖巧的模样、或成为?令人头?疼的草包公主、或韬光养晦安稳度日。她尝试过无数种?吸引人注意的法子,可父皇与母妃的疏远,每每让她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到头?来?竟发现,有些?人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思绪时而迟钝时而平静,容今瑶目光惨然,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楚懿,这是同情吗?”
她已经很多年?不哭了,被尖锐的言辞刺激也好、被冷落也罢,她都能硬生生地忍下来?。以至后来?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能面不改色,没半分情绪。可长久的忍耐总是会突然破功,再坚固的石头?也总有裂开的那?一天。
一直忍耐的脆弱和秘密终于袒露人前,还?是以这么狼狈的姿态。此情此景,不管是谁都会心生同情吧,楚懿也不例外。
但这份同情的分量太重?了。
“我不需要同情。”她忍不住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明天就好了。”
楚懿听出她语气中的执拗,“忘了?我还?欠你一份人情。”
容今瑶心想她只是大脑迟钝了些?,又不是失忆,“端阳那?日,你已经还?给我了。”
“……”楚懿没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去,把围绕在?容今瑶身侧的枯枝荆棘一一挪开。
那?些?枯枝带着尖锐的刺,环在?人的周围就好像无形的囚笼,稍有不慎就会遍体鳞伤。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清除,遮挡在?容今瑶脸上的阴翳也刹那?间?消散。
楚懿直起身,低眉凝视她:“我没那?么好心,遇到一只受伤的猫就要捡回家。日日呵护,成为?它的家人,我又不是收容所。”
“我只是想告诉你……”
“神明不会被遗弃,神明即便是跌落泥泞,也仍旧会发光。”
……
夜色已深,城南灯火荧煌,新婚府宅里嬉闹的声音渐渐消弭。
一匹马静静地停在?后门。
楚懿脱下暗红色的外袍罩住容今瑶,自己只穿一件玄色纯衣,雨后凉风习习,把思绪吹得清醒。入了后院,莲葵和青云正在?门前焦急踱步。
莲葵听到“咈哧咈哧”的马声,忽然眼神一亮,拽了拽青云,一同迎上前。
“公主……!”
“主子。”
二人轻声细语,异口同声道。
楚懿步伐未停。
宅院的房梁挂着朱缎,檐角亭廊上的红娟花与灯笼相映成趣。楚懿与容今瑶浑身湿淋淋的,一走?一过落下水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楚懿大步跨进婚房,悬于门楣之上的双喜字轻轻飘起。
烛火点燃,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烛光让这间屋子又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床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楚懿把容今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倾下身,在?一旁半蹲。
容今瑶缓缓睁开眼睛。
她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放,楚懿脱不开身,回头?对青云道:“打一桶水,不要太烫,再准备一身干净的寝衣。”又对莲葵说:“你留下来?给她沐浴更衣。”
过了一会儿,浴桶、热水、衣服齐全?了,莲葵还?熬了两碗药膳。一碗给楚懿,一碗给容今瑶。
楚懿顺手接过来?,几口喝完,遂道:“这里你照看着,今晚我睡书房,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说罢,他准备抽出手离开,然而容今瑶说什么都不肯松。
泪痕布满了她整张脸,眼睛也雾蒙蒙的,悲哀的情绪凝滞在?往日那?张娇俏明媚的面孔上。饶是青云站得远远的,模糊中看见这神情,也忍不住心口一酸。
莲葵走?上前,心疼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掰开容今瑶的手,“公主,松手好不好?奴婢在?这里伺候您沐浴。新婚大喜,公主和小将军都不能着凉生病啊。”
容今瑶睫毛颤了颤,眼神仍旧紧紧盯着楚懿。她嘴唇蠕动,沙哑着开口:“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