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他刚才确实说谎了。
小时候的陈危不会做梦,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没给他留下太多回忆。养育他长大的叔父一直就在身边,没必要在梦中怀念。
他的脑海中也很少有杂念,通常是得了什么吩咐,就一心一意地做,做好,就放下了。
叔父说他性子傻,不会讨巧,脑袋也笨,只能做些力气活。
“你最能叫人看重的,也就是护主和忠心了。”叔父这样告诉他。
可他心知肚明,这两点自己也没有真正做到。
所以后来做梦,偶尔会梦见叔父神智清醒过来叱骂自己的场景。不过更多的,还是进京途中的那些日子,以及那张时而冷静时而盈满泪水的脸。
大概是因身份,她这些年会下意识把一切做到最好,让王家人喜欢。也是因为这些,她防备心特别强。
陈危知道她信任自己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秘密,更因为他无亲无友,身边仅有她一个人,他的所有都归属于她。
她喜欢一心一意的注视,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影响她地位的注视。
三公子在乎的东西太多了,家族、仕途、亲人,哪样都不会割舍,所以即使察觉到三公子的心思,她也会忽略、避开。
世子能够逐渐得到她的信任,是因为世子本身欲望淡薄,对名利、亲人、自己都不在乎,能够把仅剩的那一点注意力全部倾注在她身上。
旁人知道这些想法,可能觉得偏激、病态。
但陈危觉得,这样就很好。
…………
“主子睡了?”白芷边说,边掀起帐布瞥了眼,瞧见榻上安稳入眠的人不由说了句,“叫你来果然没错。”
离远几步,陈危问她,“主子遇到什么事了?”
她已经许久没再出现过这种状态,按理来说现在离开了王家,更不可能。
白芷不可能把所有事如实告诉他,只选了陈危也知道的一些事举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陛下对主子的关注有些不同寻常。”
她用词委婉,陈危仍立刻明白过来,从神色上没看出什么变化,“还有吗?”
“剩下的不方便说。”
陈危嗯一声,没问了,“我最近还是会待在公爷身边,有事传话。”
多瞧了几眼他隐在夜色中的背影,白芷真切感受到,来国公府的这几个月,陈危确实变化很大。
她回了帐内,守着清蕴睡觉。
这厢安安静静,隔了几丈远的地方,齐国公和大长公主的下榻处就充满了硝烟。
连着两晚,齐国公都因事未归,今晚终于得空,却一回来就挥退女使,充满怒气的双眼直逼在静静梳发的妻子。
对身后的灼灼视线,大长公主恍若未觉,兀自打理这几年终于长到腰间的黑发。
早些年嫌长发碍事,她离经叛道地剪过一次发,后来精心养着,长得也不快,这阵子因儿媳送的那些香睡眠好了许多,头发也乌黑亮丽了许多。
“窥伺帝帐的事和你有关,是也不是?”齐国公压低了声音质问。
他的声音低,怒火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因妻子不搭理的冷淡态度燃烧得愈盛。
“因为你想杀审言,是不是?”第二句问话,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咬牙切齿,被压下的声调都转化成了齿间相碰的声音。
齐国公虽然掌兵,但他其实是个儒将,对部下都很少发火,更别说对家人,这难得一见的模样极为吓人。
大长公主毫不在意地把篦梳一掷,起身到床榻前更衣,旋即被人重重裹住双肩,转了过去,“说!”
“说什么?”大长公主懒懒动了下眉,“你的好儿子不是没事么?如今还在喣儿跟前当狗尽忠呢。”
齐国公气极,“你厌恶审言生母,我知道,所以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只是给了口饭吃。他自己随军立下功劳,被你二话不说找人顶替,我也没有替他声张。如今已过去这么久了,为何就是不能放审言一条生路!”
“生路?”大长公主冷笑,“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儿子,他准备走什么路?不惜当一条狗也要往上爬,他存的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安安分分过日子就算了,他既有这样的心,我绝不会养虎为患。”
“他有那样的能耐,如何能庸碌一生?你以为谁都是少思……”
“闭嘴!”大长公主敛了所有神色,“你没有资格说少思的任何事!”
齐国公也露出痛心神色。
两个儿子的天资,他都清楚,倘若长子身体无恙,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会在朝堂、在治兵上各放异彩。
只怪命运弄人,让他们成了这样一对兄弟,少思淡泊名利、不思世俗,审言也只能被迫平庸。
可审言毕竟是人,不是任他们摆布的娃娃,如何甘心一生平淡。齐国公能够理解他,对于他另辟蹊径争夺权势的方法,实在不忍心管束。
“我会找审言说,只要我们不再插手,即使他心中有怨,也会慢慢放下的。”
齐国公天真的说法让大长公主笑出了声,“你是不是太有自信,觉得他只对我有怨,能够听你的?”
“我告诉你,你那儿子就是一头伺机择人而噬的恶狼,等他真正得势,哼。”大长公主虽没有正眼瞧过齐国公这个庶子,但从属下偶尔的汇报中能够得知,此子心狠手辣,这几年行事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齐国公沉着脸,“那你就是不肯放他一条性命,甚至不惜触怒陛下,给国公府惹来祸患?”
“我惹出的事,我自会平息。”说到这儿,大长公主想起侄子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心底其实也清楚,如果真牵扯到国公府,这事定不能善了。
但眼下她最执着的,仍是李审言,“你如果要护他,最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离地亲自保护他。”
齐国公闭了闭眼,“我以为,琪瑛出生后,你对审言的事应该放下了大半。”
“……关琪瑛什么事?”大长公主默了会儿道。
齐国公轻呵一声,浓浓的讥讽不知是对大长公主,还是对自己,“她到底是早产还是足月出生,你以为,我当真不知吗?”
第29章 待回京,再补上洞房之礼
琪瑛刚出生时, 齐国公就隐约察觉不对劲了,因为她的状态不像早产儿,大长公主的心腹也从容得很,对女儿的身体没什么担忧。
其实早在这孩子出生前, 夫妻俩就很少同房了。李秉真幼时身体太弱, 宛如风中残烛, 稍不注意就是一场高烧, 紧急着太医艰难救治,委婉地请他们准备后事。
说实话, 数次下来,齐国公几近麻木。他有时候甚至想,这孩子福薄命浅,和他们缘分不深,那样痛苦地活着, 不如解脱了好。
可妻子不愿意。
她执着地要和阎王抢人, 以坚定、狼狈又疯癫的姿态,不惜一切要给儿子生路。
齐国公仍记得,有次长子已经没了生机, 气息停止。旁人都在劝她节哀,她仍在拼命给他搓身子,把手脚都搓得热起来,然后抱着人嚎啕大哭, 毫无仪态。
在泪水滴灌下, 在她泣不成声的恳求下, 长子竟逐渐睁开了眼。
他看到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长子凝视着自己的母亲, 许久用气声答她,“母亲, 我还在呢。”
从那以后,他果然一直都在。再如何痛苦,都强撑着挺了下来。
齐国公不知怎的,许是被母子俩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强烈求生力量所触动,也没再动过解脱的念头,同样加入其中。
所以发现琪瑛身世有蹊跷时,着人查探,得知女儿确实是足月生产,他在短暂的愤怒过后,竟有丝释然。
按照时间来算,那段日子他和妻子没有同房过,孩子定不是他的。但琪瑛的生父到底是谁,很重要吗?
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内心的怨恨和疲惫得到出口,齐国公愿意容忍这个女儿的存在,将她视如己出。
可他显然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随着齐国公话语出口,大长公主动作顿住,“你什么意思?”
齐国公淡道:“你怎么想的,我就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知道再和她争论无益,干脆地离了帐,留身后的人久久沉默。
……
王宗赫帐内。
李秉真听完身边人的话,目露沉思,“照你这么说,他应该还没找到证据。”
“嗯。”这两天,王宗赫基本已经知道了此次窥伺帝帐的来龙去脉,和李审言共同查案时,也多次避开了对方设下的陷阱。
李秉真对自己信任到这个地步,能够把隐秘家事告知,他不知是不是清蕴的原因,但他愿意为之掩饰,更多还是因为妹妹和王家。
想到周墨的事还可能因此牵扯到刺杀天子,王宗赫尤为谨慎。
“这样不妥。”李秉真却道,“母亲扫尾太干净,还有你在暗中帮忙,他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
但如果始终没有证据,李审言会让它出现。
或者说,陛下也会不介意李审言帮它出现。
“且这是陛下对你的有意历练,也是试探。”李秉真看向妻兄,“陛下想看,你到底和王中堂一样,能够不偏不倚,还是会因我和清蕴的婚事,倒向齐国公府。”
王宗赫微怔,继而沉思。
这一层他想得少,更多的,还是认为父亲为大理寺卿,陛下有意看看自己在这方面的才能,恰巧点了他。
但对天子的心思,李秉真摸得很透,继续道:“李审言不傻,你一味阻拦,定会被他察觉,报给陛下。陛下想重用和齐国公府、柳阁老都没什么关系的人,你出身王家,已占了优势,不要因此事把前途葬送。”
不管私底下如何,王贞在朝堂上是少有的能够坚决只听建帝旨意的人,外孙女嫁给齐国公府也不曾改变他的立场。建帝对此想必很满意,所以对他的孙子也另眼相待。
王宗赫的抱负,李秉真也看得出,并不介意点明朝堂局势,让他不要陷入其中。
“我明早会去找一人,然后给你线索,你顺着查,把周墨之死推到柳文宗那儿。”李秉真轻描淡写,“此后李审言查案,也不必再阻拦。”
不过……李秉真着重道:“这样可能会让你小小得罪柳文宗,你可愿意?”
王宗赫一时未答,脑海中飞快思索。世子的意思是把国公府和柳阁老同时拉下水,到时陛下只能各打五十大板,就无法再借题发挥,除非他想把大半个朝堂都牵扯进去。
为何非要这样?王宗赫不太明白,因为在他看来,两方有争斗正好,陛下身居高处,正好可以随时把控局势,一旦自己都下场,就不好再隔岸观火。
“……陛下到底想要如何?”他低声问。
李秉真摇摇头,“我也说不清。”
其实这样的局面,应该是天子乐意看到的才是,所谓的忠、奸、纯,这三者界线并不清晰,也都是朝堂上不可缺少的。如果天子执意要打破平衡,最终影响的,会是整个建朝。
略过这个过于敏感的话题,李秉真继续和王宗赫交代明天的细节。
两人商议结束时,才发现已经到了子时。
李秉真道:“时辰太晚,回去恐怕会打扰夫人歇息,今夜能否在克衡这儿借宿?”
王宗赫应下,让疏影打水,两人分别净手擦身。
知道李秉真体弱,他给自己在地面铺了层被褥,准备把床榻让给李秉真,净手回来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坐在地面的那床被上。
李秉真微微一笑,“怎好占了主人床榻,我还没有金贵到这个地步。”
原地站了下,从善如流地上榻,王宗赫道:“几位太医住处离这儿不远,若有身体不适,世子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