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她边等待,边观察。
让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失望的是,妇人认亲的事过去了一两个月,主子都没有提起陈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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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耐的酷暑过去,衣橱里的常服由轻便渐渐转为厚重,冰鼎也不用再常置了。
秋季舒爽,出游、办差都很适合。这个受到大部分人青睐的季节,对于李秉真而言却不那么轻松。
自幼由于毒病交加,他喜热不喜冷,开始施针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
刚入秋,他的衣衫就比别人厚了两层。
清蕴最先察觉到不对。
李秉真煮茶时,清蕴突然摸向他的手,几乎和冰块差不多,刺得她眉头飞快皱了下。
“是不是那些药失效了?找张大夫诊脉,重新开个方子?”
“不必。”
施针的痛楚都忍过来了,这点凉意不算什么。只是张颖对他说,那几味药中有一味找不到现成的,要等明年五月的成熟期,着人去守着采摘。
一味药延误了,不至于影响整体疗效,但贻误时间是必然的。张颖叮嘱他在这期间尽量注意身体,连受凉也最好不要有。
李秉真以往不在意这些,因张颖的嘱咐,今年就一反常态地早早换上厚衣。
清蕴猜得出他和张颖有事在瞒自己,但介于李秉真近两个月身体越来越健康有力,如今仅仅是凉些,就没有深究。
因为不用问,她也能感觉到李秉真的变化。
曾经连和家人都很少交际的人,如今学会了每隔三五日就去问候隔壁的大长公主,不是燃起了对生的欲求,又是什么?
反正只有夫妻俩在房中,清蕴没管女使们诧异的眼神,直接让她们烧起薰笼。
在薰笼的热意熏烤下,李秉真的手终于慢慢热起来。
“明晚父亲摆家宴,人多,时间也长,一时应该结束不了。我让她们备个小手炉,可以藏在袖间,凉了就换。”
齐国公很重家族,大长公主还在府里时,因她不大喜欢交际,也不希望旁人打扰儿子休养,很少在府里宴请别人。李家族亲有事摆宴,也大都是派人送礼了事,由此和各家亲戚就慢慢淡了关系。
如今齐国公有意把亲友情谊重新捡起来,决定在中秋之间摆一场家宴,邀请李氏家族一些在京中又熟悉的人来吃饭。
李秉真作为世子,现在身子又好了许多,肯定不好回避。
她考虑周到,李秉真自然说好。
到了第二天,清蕴一早就开始忙碌,根据参宴人员设座、定席,不过忙的主要还是管家,她主要负责最后定主意。
这场家宴,不止是齐国公有意和族亲重聚,也是想叫两个儿子和家里人多熟悉熟悉。
他居主座,李秉真夫妻和李审言则位于左右。
第48章 家宴
李家发迹于冀州, 主家不在京城。
齐国公李德也是地道冀州人氏,当初李家主家的掌权人为一员猛将,统领冀州十五万兵马。他很崇敬这位堂伯父,自幼跟随家中兄弟习武练兵, 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京城, 凭一次次的军功高升封侯、尚公主, 再晋升国公。
因他的缘故, 李家陆续有不少人从冀州来到京城。同宗之间互相照顾是常情,奈何大长公主不好交际, 从始至终对他们不冷不淡。
齐国公这次举宴,邀请的族人但凡有空都来了。
清蕴提前看过名册,对来客了如指掌。除去齐国公,李家真正有分量的大都在冀州,迁到京城的, 没几个身居高位。
其中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齐国公一位堂弟, 如今任兵部员外郎,他的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孟集的三子。如果说其中没有公爹的关系,清蕴决不相信。
她想, 公爹定和这位堂弟关系很好,安排座位时,也有意把这对夫妇放在前列。
等宴席开始时,果然看见齐国公频频和其交谈。
李家人尚武, 绝大多数男子都是武将, 个个身形高大健硕。常年风吹日晒下, 肤色也是麦黄, 如李秉真这样面如白玉、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位于其中,就显得很突出。
席间不论年纪大小, 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多看李秉真几眼的。
看完他,再看他身边美丽娴静的清蕴,都要夸赞两句佳偶天成。
夫妻俩笑着一一领受了。
但在这场宴会中,更加如鱼得水的是李审言。武将和武将之间总是更容易打交道,他从前在卫所,如今统领旗手卫,外人不屑他的手段,李家却有不少佩服他的同龄人。
在父兄面前桀骜不驯的人,交际起来竟也有把手段,不多时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
灌了一肚子酒,他回到位上,稍抬眼就瞧见对面的兄嫂在轻声言语。二人举止亲昵,但不显轻浮,任谁都能看出是对感情极佳的小夫妻。
临近中秋,每桌都摆了几枝剪下的银桂。雪白动人的桂花在侧,竟都不及他们的容光。
他们倒很悠闲。
李审言忽然举杯离座,来到对面,“我敬大哥。”
李秉真看向他,从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神情,也知道父亲在关注着兄弟倆。
“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了。”李秉真淡道。
李审言说好,先一饮而尽。身后的阿宽赶紧添满酒杯,他转向清蕴,“再敬嫂嫂,这阵子在家中,多亏嫂嫂照顾。”
清蕴顿了下,轻轻回一声“应该的”,举起面前酒杯。
借抬手喝酒的动作,李审言余光在盯着她。他注意到,她饮酒的动作十分流畅,整杯入腹也没有丝毫异样,脸颊依旧莹润,目光依旧清明,可在放下杯子时,却做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他轻哂,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转移李秉真的注意。
果然,李秉真见状就去关心妻子了,不再注意李审言敬酒的行为。
李审言想,他的好大哥到底是喜爱得太深,还是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三人各喝完一杯,全程默默围观的齐国公没察觉到暗流汹涌,只欣慰于兄弟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终于能主动说上话了,暗道一声“好”字,心情畅快地又饮了许多。
这场家宴在齐国公心中办得十分圆满,没见太夫人脸上都溢满笑容么?
若是大长公主还在……刚冒出这个想法,齐国公就强行摁了下去。
多思无益,她下定决心的事都没有转圜余地。说和离,她就是真把他抛下了,所以这段时间对他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更该经营好如今的家。
宴席散时,李审言和族中一些叔伯兄弟都熟悉起来,还和人约好下次比武的时间。
等陈危来把齐国公扶走,李审言对这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拒绝了阿宽的搀扶,以散酒气的名义,独自在廊下慢走。
走着走着,不自觉到了常待的地方。
回住处也没什么事,无非是上榻歇息。李审言一人又随心所欲惯了,常常入夜后不老实待在榻上,而是随意找个地方睡觉。
酒坊、赌场这等人声鼎沸的地方更受他青睐,但偶尔想要清静时,也会找一棵树,或者去屋顶待着。
齐国公这会儿正呼呼大睡,书房黑幽幽,并不是盯梢的时间,他还是一跃到了树干,凝望了会儿夜空。
随后,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先入眼的是熟悉的葡萄架,被风灯照出大致轮廓,再往左,就是月舍的屋子。
国公府建造房屋的用料都是上乘,自然不可能像营帐那样,能透过窗户看清里面的人影。李审言只能看到月舍灯火通明,偶尔会有女使在主屋进出,大概在服侍二人。
其实看不到什么,李审言自认为也只是到树上静静心,散散酒气。
他自幼精通攀爬,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小窗被推开时,李审言的目光跟着转了过去,这一看,不由怔住。
她应是刚卸了发髻钗环,长发披散,临窗欣赏夜景。
今夜星光黯淡,唯有一轮明月闪耀。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倚在窗边,随手拿了把木梳,慢悠悠地通发。掩在乌黑秀发下的,是一张在夜里依旧白到发亮的脸。
巴掌大小,镶嵌了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琼鼻,红唇。像家宴上一些人奉承的那样,宛如仙子。
李审言没再看那张脸,稍稍敛目,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虬结的树枝。
目光离了,还有敏锐的嗅觉。
分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审言却仿佛闻到被晚风拂来的长发幽香。
他没能继续待下去,直接跳下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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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摆家宴的同时,柳家也办了场小家宴,为柳阁老庆五十八岁寿辰。
因不是整寿,柳阁老也不想高调,就只请了家里人。
王宗赫作为柳阁老准孙女婿和器重的下属,也在受邀之列。
柳晚的父亲是柳阁老幼子,她又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本身就在柳阁老这儿备受宠爱。在家宴上,柳家人感觉,这位准孙女婿的地位竟比长孙还要更高一些,座次被安排得紧贴阁老,惹得几个孙子都酸溜溜的。
但即便没有柳阁老,王宗赫本身的家世、才华就足够出众,单独拎出来,京中确实没几个世家子弟能比得过她。
柳阁老到这个年纪,在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考校小辈,儿子们大了,注意力就转到孙子们身上。
喝过几杯酒,他指节敲在黄花梨桌面上,突然笑了下,“我在吏部待了这些年,你们平时耳濡目染,应当对吏部的事有所了解。”
孙子们立刻绷紧头皮,知道老爷子要提问了。
“今日问问你们吏部铨选章程。”柳阁老微笑道,“若山西道监察御史突发急病亡故,当如何递补?”
“回祖父,依《天泽铨法》当由都察院会同吏部考功司......”长孙柳文靖答得还算流畅,“三品以上需经廷推......”
他答完了,柳阁老没点评,看向其他孙子。
有人效仿大哥柳文靖,内容答得差不多,只用词不同。有人磕磕绊绊,不知所云。也有人直接低头说不清楚。
柳阁老又道:“若亡故的是景德六年进士呢?”
柳文靖愣了会儿,额角渗出细汗,不知此问何意。
他在柳家孙辈中学问最出色,对此都一时找不到思路,其他人就更别说。
柳阁老自然而然转向王宗赫。
王宗赫思索片刻,道:“景德六年殿试由先帝亲策,同年中现有七人任监察御史。若突然病故,当优先调任同科进士,方可避免结党之嫌——正如三年前汉阳知府丁忧时的处置。”
“接着说。”
“下官见过此类案卷。”王宗赫道,“天泽八年景州监察御史坠马身亡,吏部选了他同年的沧州知县替补,结果那人竟是御史表侄的姻亲。故而下官以为,当查清门生故旧,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