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104章

作者:海馥薇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若是萧霆早知一切,那他这么多年的算计筹谋,又都是为了什么?

  “不会的……不可能……你骗我……”张龄神色惘然,目光却随着一句句的否认逐渐狠戾。

  “不可能!!!”他一把扫落案上的物件,天青瓷的莲花香炉落地,碎片四分五裂地炸开。

  张龄双目猩红,浑浊的老眼蓄满泪水,哽咽着对谢景熙道:“你若见过……你若见过昌平十五年的受降城战场,我不信你还能说出这样冷漠平静、置身事外的话。那一夜我从河道出逃,行至邻城之时才知道突厥王庭被我军突袭已然撤兵,可这一切……”

  这一切却是以啸北军的全军覆没为代价的。

  那一日满目苍夷的战场上,张龄几乎翻遍了每一具身着啸北军铠甲的尸体,最后才在一片殷红的雪泥之中找到了萧霆的云纹鳞甲和赤色兜鍪。

  死无全尸,甚至连一截完整的躯干都找不到。

  突厥人恨萧霆入骨,先是取下了他的首级,而后让过境的千军万马踏碎了他的尸身。

  一场大雪下来,那些忠烈和激昂,那些视死如归和捐躯赴难,都被塞外茫茫风雪所吹散和掩盖,只剩下举国的狂欢和对先帝的歌功颂德。而塞外那些用血肉之躯才成就了这一场胜利的啸北军将士们,如同他们被埋进深雪的残躯,早已被世人和皇权所遗忘。

  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啊……竟容不下区区一个萧霆。

  张龄忆起很多年前,某个大雪纷飞的寒夜,他与萧霆围炉煮酒,斗诗放歌,满室都是柑橘的清香。

  他记的萧霆最爱橘,特别是淮南之橘,他询问为什么,萧霆便诵了这首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脸上一阵热,一阵凉,衣襟被滂沱的泪水沾湿,张龄笑着哭起来。

  可是错了就该受罚,难道不对么?

  这偷来的盛世欠他的,萧霆不要,他张龄来讨,这难道不对么……

  “老师,”谢景熙神色凛然,起身对张龄道:“你经纬天地、满腹才学,可一心只有私怨,无有家国,你敢说事到如今,你没有追悔,没有觉得愧对我父?”

  “该愧悔的人是他们!!!”

  张龄指向灯火辉煌的沣京城,目眦欲裂,“你敢说自己当初进京,不是抱着与我同样的目的?可是你变了……是她改变了你……早在国子监击鞠那一场,我就被试探出了端倪。你问我后不后悔?我现在告诉你,我悔的只有纵容疏忽,而至如今这样,我后悔没能早一点除掉沈朝颜,我后悔对她心慈、手软……”

  “顾淮,”他的语气软下来,伸手去寻谢景熙,然而只抓到了一手的风雪,“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是么?我们隐姓埋名十余载,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就是亲眼见证这一天的到来,你应该同我一起,一起被史书、被世人所铭记。”

  风雪猎猎,穿透衣衫,是深入骨髓的凉意。

  谢景熙没有回应,他看着面前这个误入歧途,成疯成魔的人,拱手对张龄拜道:“老师,这是顾淮最后一次称你老师,你曾说,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还望老师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过而能改……迷途知返……”张龄重复着这两个词,转头寻找着谢景熙的目光。

  他又哭又笑地望过来,模样几近疯魔,半晌才问谢景熙道:“可是……你真的认为我做错了么?你敢说陈之仲、蒙赫死的时候,你没有觉得欣慰,没有觉得苍天有眼,他们死有余辜么?!”

  “错了应当受罚,他们欠他……他们死有余辜……”

  潇潇风雪之中,张龄神色怅惘地重复着这句话,俯身摸到棋桌上那张纸卷,仔仔细细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念念有词。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突然的一声轰响,灯火璀璨的沣京城中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撕开风雪交加的浓夜。

  张龄似也听到这声震响,讷讷地望向黑暗的虚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可是……都来不及了。“

  一袭白衣飞入风雪,张龄纵身从崖口跃下,像一只被风扑落的蛱蝶。

第105章

  与朱雀楼一坊之隔的凤翎阁里,李冕惶惑地看向沈朝颜,结舌道:“你、你你方才说……张祭酒是案件主使?”

  不等沈朝颜答,李冕又兀自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张祭酒道骨仙风、恬淡寡欲,就连之前朕说要赐他尚书省左仆射一职都被他万般推拒,你说这些案件幕后主使是他?可他……他他他图什么啊?”

  沈朝颜叹气,开门见山地道:“这一切实则都和昌平十五年的受降城一案有关,张祭酒进京之前有过另一个身份,他曾是镇北王萧霆的家臣,受其知遇之恩,故而……”

  一声巨响,凤翔阁被掀得颤动,李冕惊愕地抓住沈朝颜,想起她方才对他说过,张龄在朱雀楼埋了火药。

  “真、真的是张祭酒?!”李冕回过神来。

  他想起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对张龄的信任和倚重,一股被人玩弄的愤怒直冲颅顶。他转身对亲卫怒喝,“去!去把张龄给朕缉拿归案!朕要亲自问问他,这么做究竟是图什么?是朕、朕对他不好么?!”

  亲卫领命要走,被沈朝颜给拦下了。

  她无奈瞪向李冕,淡声道:“张祭酒恐怕也用不着找了。方才进城时我便和谢寺卿分头,他早已前往翠屏山劝阻张祭酒,可朱雀楼的火药还是炸了。既然连谢寺卿都无法阻止张祭酒,那他定是早就抱了必死之心的,如今只怕是……早已自戕了。”

  “自、自戕?”李冕愕然,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当下沈朝颜忙着安排善后事宜,没工夫安慰李冕,她对方才的亲卫道:“你先按照这个名单,将上面的人统统缉拿,然后安排各坊的坊正出面安抚民心,百姓有任何难处一律报给朝廷,优先解决。”

  按照规矩,亲卫应直接听命于帝王,面对沈朝颜这么一顿义正严辞的吩咐,那名扶刀亲卫有些怔忡地望向满脸愁思的李冕,却被他一个眼刀扫来,“去去去!郡主的话没听到?还愣着干嘛?!”

  “哦,是!”亲卫得令跑走,留下大殿里的李冕愁肠郁郁。

  实则在沈朝颜前往朱雀楼通知李冕的时候,乔装混入人群的北衙禁军和巡街的金吾卫便已默契配合。一边以高僧入城需要通过朱雀大街为由,将人群都拦在了安全距离,一边由乔装的禁军带头,将朱雀楼周围的人群暗暗疏散去了别处。

  故而当张龄安排的人反应过来,朱雀楼附近的百姓已经几乎都被清场了。

  李冕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坐榻一侧,神色茫然地看向不远处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天空,兀自喃喃道:“怎么会是张祭酒……为什么偏偏是张祭酒……”

  沈朝颜见他一脸落魄到底于心不忍,想着自己离京的时日,李冕当是把张龄看作了自己的长辈和老师,全心全意地信任,乍然得知自己被骗,那感觉一定不好。

  她行至李冕身边坐下,好言劝道:“如今朝中张党未除,陛下应振作自己,切不可耽于愁思,旁生枝节。”

  李冕叹出口气,转头对沈朝颜道:“也怪朕轻信他人,看着张龄处置王党不偏不倚、雷厉风行,就被他所迷惑……”

  “等等……”沈朝颜怔忡地望向李冕,打断他道:“朝中王党是张龄处置的么?”

  “啊?”李冕怔愣,点头应是。

  沈朝颜心头一凛,追问李冕,“那王瑀通过尉卫寺购入的火药……也是交由张龄处置的么?”

  “对啊,”李冕点头,“王党相关的一切事宜……”

  又一声巨响在黑夜中炸开。

  沈朝颜看见眼前腾起的另一个火球,心头空落,像踩落了阶梯。

  她怎么会忘了。

  年初张龄所购入的五百斤火药,饶是炸山对付沈傅用去一些,所剩下的量要炸毁朱雀楼易如反掌。

  所以倘若张龄的目标只有朱雀楼和沈傅,他又为什么要私购这么多的火药呢?

  答案显而易见,他的目标根本不止一个朱雀楼……

  而这次爆炸的距离更近,掀得整个凤翔阁都跟着晃动,头顶碧瓦簌簌掉落,碎了一地。随行官员中有那些胆子小的,当即抱头惊叫,场面一时混乱。

  沈朝颜却顾不上害怕,她拢紧氅衣冲到视野最好的观景口,只见东城墙头火光映天,应该是靠近延兴门的新昌坊或升道坊的方向。

  “报!——”

  禁军从阁下飞奔而来,惊惶未定地喘道:“延兴门附近两坊发生爆炸,事发突然,军民伤亡惨重。”

  果然是延兴门。

  沈朝颜神色凝重,转头对李冕道:“皇上赶紧拨出一些人手,前往延兴门驰援,另外……”

  她顿了顿,忖道:“我要一些纸和笔墨,关于查封尉卫寺私购火药一事皇上知道多少,现在请事无巨细地告诉我。”

  李冕怔愣地下达了旨意,纸墨铺开,沈朝颜大致画出了沣京城的全貌,她先将朱雀楼圈出来,又在延兴门的地方用朱砂画上了标记。

  按照李冕所述,尉卫寺查获了王瑀所剩火药四百三十斤,而张龄所剩火药,他们之前推算是在四百斤,那这一共八百斤的火药若要全部安放在沣京城,至少是八个爆破点,除掉方才已经引爆的两个,那么剩下还有六处。

  “可是……”李冕疑惑,“倘若张祭酒的计划共有八处爆破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全部点燃呢?”

  沈朝颜问李冕道:“倘若陛下有一仇人,十年卧薪尝胆、隐姓埋名,当陛下终于有机会报仇的时候,是希望一刀给他一个痛快,还是剜肉剔骨,凌迟至死?”

  “……”李冕咽了咽口水,惊恐道:“张祭酒对朕……有这么大的恨么?”

  “不是针对陛下,”沈朝颜低头继续走笔,淡声道:“一个人若是从来都困于黑暗,倒没什么;但若他从黑暗中爬出来,见过了光明,又被人一把给推了回去,那他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摆脱如此梦靥,他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经历他的痛,困于他的梦罢了。”

  李冕恹恹地不再说话。

  须臾,又有人来报,说城中民众恐慌至极,一些坊市已经发生暴动,民众不听官府指挥,涌出坊门,朝几个邻近的城门涌去,期间踩踏推挤,伤亡人数一直在上升。

  “啪嗒!”

  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晕出墨痕,一路向四周延展开,如同眼前这将要吞噬黎明的黑夜。

  执笔的手微微颤着,沈朝颜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破解张龄留下的迷阵,又或者……张龄根本就没有留下迷阵?

  不对。

  她在纸上落下一笔,从丰州所谓的泥石流开始,张龄对每一个复仇对象的死法都做了相应的计划——滚石、流火、飞刀、抱柱,没有理由这最后的复仇却变成随意而为,这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阿姐……”李冕显然也慌了,焦急地望着沈朝颜,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沈朝颜心烦意乱,哪有时间搭理他。李冕求助无果,干脆撩袍跪了下来。

  “苍天在上,求上苍怜悯朕的子民,千错万错让朕一人承担,如来佛主、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还有、还有观世音菩萨……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李冕的絮叨顺着寒风入耳,沈朝颜执笔望他,神色恍然,“你方才……说什么?”

  “啊?”李冕被沈朝颜木然又空洞的神情怔住,半晌才支吾道:“朕、朕没说什么呀……”

  “不!”沈朝颜扔下手中纸笔,扶着李冕的双肩道:“你说求上苍怜悯,求、求……”

  “如来佛主、太上老君、玉皇大帝还有观世音……”

  “对!对对!”沈朝颜起身,复又拾起案上的笔,自语道:“菩萨、地藏菩萨……《地藏经》,地狱……”

  “阎浮提造恶众生……当据本业所感地狱……海东十万由旬,又有一海……三海之内,是大地狱……无间狱者,其狱城周匝八万余里……其狱城中,诸狱相连,独有一狱,名曰无间。”

  沈朝颜喃喃地诵着《地藏经》里的内容,所执朱砂之笔在沣京一百零八坊之间来回推演。

  少顷,一副标满八处红印的地图被递到了李冕手上。

  “这是……”李冕疑惑地望着沈朝颜。

  “这是张龄在京中安放炸药的地图,若是推算没错的话,这些坊市近日来一定都以各种理由兴过土木。”

  李冕滞了一瞬,慌忙抖开地图扫视起来。

  果不其然,月前张龄曾以预防来年水患为由,向工部申请了十余坊市的水道整修,而沈朝颜所给出的地图,除开位于沣京中轴线上的朱雀楼,剩下的七个坊市,确实都在水道整修的名单上。

  他将地图交给方才那名亲卫,吩咐道:“按照这个地图的标注顺序,尽快疏散人群。”

  “可是……”亲卫为难道:“城中已经乱起来,若是民众不从……”

  李冕顿了顿,神色似有为难,可未等他开口,身旁的沈朝颜已经兀自往外行去,“我与你同去。”

  “阿姐?”李冕转身拽住她,愕然道:“外面又是爆炸又是乱民,你亲自前往实在是危险。”

  沈朝颜反问:“可若是我不去,陛下想过没有?有多少人会听从官府的话,秩序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