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沈朝颜趁机推开他另一只手臂,矮身从这样压迫性的桎梏中逃了出来。
“出去。”
又沉又冷的两个字,突兀地砸过来,像两块坚冰。
沈朝颜看着那个撑着双臂的背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经历了方才那样莫名惊魂的一刻,竟还能凛着声音诘问到,“你方才……”
“出去!”
男人的声音大了几分,隐含着压抑的暴怒。
沈朝颜踉跄逃离,回身只见那个昏灯下的身影微颤,冷硬而疏离,像一堵融于暗色的墙。
门扉的轻响仿佛时间划下的一段长长余音。
屋里的灯火晃晃荡荡地落在他脚下,映出袍裾上被烧出零星焦黄的一隅。
饶是他如何伪装麻痹,逼迫自己忘记,过往的事情就像是袍裾上的灯油,只需一点明火,便是熯天炽地。
谢景熙行至案后坐下,沉默地看向满地的狼藉——破损的纱灯、飞落的案卷……
心里忽地坠起一丝空落,那股憎恶消弥下去,他竟然罕见地生出一丝懊悔。
沈朝颜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自己的行为似乎确实是过激了些。
见火失态,他下手难免失了分寸,掐她脖子的那一下几乎是用了全力,也不知会不会留下痕迹……
谢景熙抬手压了压眉心,目光垂落,看见案角处沈朝颜落在那里的一只白玉簪。
那似乎是两人拉扯之时,她无意落下的。
明明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却偏要用这样一支内敛的玉簪,真是跟她一点都不像。
思绪纷乱,谢景熙烦躁地闭了闭眼,然视野一暗,那双惊惶却又强作镇定的眸子,却不合时宜地跃然脑海。
不知为何,这竟然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
屋外又是几声更锣漫过,夜里似乎是下了雨,冷浸浸的空气压下来,心情也跟着阴郁。
谢景熙揉了会儿眉心,而后缓步行至案角边,俯身拾起了那枚掉落的白玉簪。
第15章
次日,李冕为着陈之仲的案子,传了谢景熙去紫宸殿问话。
案发至今不过数日,除了现场留下的谜题,和陈府管事透露出的消息,着实也没有什么进展。
本身今日让谢景熙进宫,主要就不是为着案子的事。
李冕装模作样地问了两句,话锋一转,问谢景熙道:“昭平郡主受伤一事,谢寺卿可听说了?”
谢景熙一怔,早知以沈朝颜的性子,不拿这件事大做文章怕是不可能的,故而当下听李冕提及,反而觉得释然。
然不等他回应,李冕却兀自道:“沈府连夜招了太医过去,朕也就关心多问了一句,谁想李署令说郡主伤势不轻,且像是……”
李冕顿了顿,左右一扫,才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李署令说,像是被人给掐出来的外伤。你也知道昭平的性子,但这次,她不知是怎么了,只对人说这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其余的全都闭口不提。”
“哎……”李冕叹气,又颇为痛心地道:“郡主从小娇养,父皇和沈仆射从来都舍不得重罚。可李署令却说郡主的脖子上、肩上都是……哎……外人都以为她是个刁蛮的性子,有仇当场就报,受了什么委屈也从不会藏着掖着。但只有朕清楚,从小到大,她因为朕所受的委屈真是……”
一席话说得一叹三叠,仿佛下一刻就要泪湿满巾。
谢景熙沉默地听着。
虽说知道李冕的话里有夸张的部分,但沈朝颜此次的做法,还是让谢景熙着实意外了一阵。
不过细想也有道理,若是沈朝颜真将他伤她的事告诉了李冕,现下这个时局,李冕给她出气也不是,置之不理也不是,反倒多惹一人为难。
所以,她竟也会为了在乎的人收敛脾气,委屈自己么?
心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翻涌,谢景熙不想承认,那叫做内疚。
一旁的李冕见谢景熙长久沉默,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了。
回大理寺的马车上,谢景熙一路心事重重。
及至下了车,他看着大理寺的朱漆广门思忖片刻,还是转身对裴真道:“你去把我放在讼棘堂卷宗阁上的那个漆木盒取来。”
裴真看着埋头扎回车厢的谢景熙愣了愣,不解道:“大人这是要出去么?”
谢景熙“嗯”了一声,往后靠上车壁,表情淡然地转起手上的扳指。
“可大人早上不是叫了唐少卿议事的么?”
裴真眼见谢景熙脸上的表情沉下来,慌忙找补到,“不知大人要送东西到哪里?不如卑职替大人……”
“你今天很闲是不是?”
没说完的话被谢景熙打断,裴真闭嘴,乖乖转身去取漆盒。
*
另一边,沈府后院的卧房里,沈朝颜正懒洋洋地卧在榻上,轻拍着脸上的胡瓜片儿。
阳光透过半开的海棠纹茜纱窗洒下来,映出女子雪肤上的零星淤痕。
有金拿着个胭脂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美中不足、白玉微瑕。
有金嘴一撇,不禁为沈朝颜昨晚的遭遇不平。
“郡主,”她行至榻旁,将手里的东西打开问:“您看看颜色可以吗?”
沈朝颜用指腹沾了点,在手背上缓缓晕开,一道紫红色的印迹便显现出来。
“这是上好的胭脂混着草木灰调出来的颜色,那胭脂师傅说,抹在身上假冒淤青,只要不沾水,保管看不出。”
“嗯,这颜色确实挺像的。”她点点头,接过有金递来的湿巾,把手上的色块又细细地擦了。
“郡主……”有金是个直肠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沈朝颜到,“昨晚那件事,您为何不直接要皇上替您作主?整这些,麻烦死了。”
擦手的巾帕被抛回来,沈朝颜“啧”了一声,瞪着有金嗔怪道:“你懂什么。”
见有金一脸懵懂的模样,沈朝颜只好恨铁不成钢地解释,“当下朝局,沈家敢和谢家翻脸么?”
有金摇摇头。
沈朝颜又问:“那皇上敢跟谢家翻脸么?”
有金想了想,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不就对了!”沈朝颜道:“既然皇上和沈家都不敢跟谢家翻脸,那我让皇上替我做个什么主啊?”
“可这样的话,”有金一脸委屈,“你昨晚受的那些气……”
沈朝颜笑着打断了有金的话,“在我这里,从来没有白受气这一说。”
她顿了顿,忖道:“若是皇上能把我昨日教他的那些话带到,我倒有六七成的把握,谢景熙最近会来看我。”
“那之后呢?”有金问。
“之后?”沈朝颜看她,巧笑道:“之后的事,你看着不就知道了。”
毕竟,相比起一个无喜无忧、无惧无怒的人,谢景熙昨日一怒,实则是给了沈朝颜机会。
撕破脸或者哑巴亏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她愿意用这个机会,赌一赌谢景熙的“良心”。
“哦……”
面前的有金讷讷地点头,一副心有不忿的样子。
门外的家仆在这时来报,说大理寺卿谢景熙谢大人在府外求见。
沈朝颜闻言精神一怔,一骨碌从榻上翻了起来。
“铜镜?铜镜!快点!”沈朝颜催促着,提裙往妆台前的绣墩上一坐,又急慌道:“这里,还有这里,都帮我抹一点,快!”
有金捧着胭脂盒,看见她露出的大半个肩膀,心跳都不禁一滞。
所以这些伤……郡主等会儿都要露给谢寺卿看么?
有金话本子看得多,此时已经从沈朝颜肩上的伤,想到了两人的孩子应该跟谁姓的问题,脸上越来越烫。
“等下知道该怎么做吗?”沈朝颜不忘叮嘱。
“嗯嗯,”有金点头如捣蒜,“一切看郡主手势,听郡主指挥。”
准备就绪,沈朝颜又倚回了榻上,对着廊下的家仆回了句,“领他进来吧。”
*
当谢景熙得知沈朝颜见他的地点是在后院的时候,还是略微迟疑了一瞬。
但思及皇上说郡主伤势颇重,再加上又是探病,确实不好问了又突然不去。
谢景熙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引路的家仆进了沈府。
穿过三道垂花拱门,就到了沈府女眷所居的后院。
不过沈母早逝,沈傅也没纳什么妾室,膝下又只有沈朝颜独女一个,故而现下的沈府后院里,实则只住着沈朝颜一人。
竹篱左右,砌石花栏。
谢景熙行至廊下,远远便瞧见院子里一片浓淡疏密的朝颜花。
他忽而忆起闲时翻看过的百草录,此花喜光、喜湿、不耐寒;性苦寒,藏微毒。
不知怎的,心里生出点异样,谢景熙居然掀了掀唇角。
家仆将人领到外间便退下了,不多时,沈朝颜被有金搀着,从里间行了出来。
时值七月,暑热依旧难耐,再加上伤处要热敷和施药,沈朝颜便只穿了件齐胸儒裙,外罩一层轻薄的云纱大袖披衫。
这么一来,白皙肌肤上那几道深深浅浅的淤痕,便几乎没有任何遮掩。
谢景熙虽为人淡漠,但也是谢家严谨家风下教导出来的,当下情景,自然不能过于直白地细看。
他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沈朝颜行至绣墩上坐下,姿态倒也不显得弱柳扶风,期间谢景熙听到她喘了两声,不太像是装的。
握着漆盒的手暗自收紧,谢景熙终于听到那个冷淡的声音。
她无甚情绪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他这才回神,清嗓回礼,“臣见过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