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陆衡乜他一眼,冷哼道:“我倒是能等,我就怕手上的货等不了,若是找不到门路销出去,全都滞在手上,跟一堆烂草有什么区别?!还更别说我今年投入的田地和人力……”
赵参军道:“大人先宽心,这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可以先约他们来见一面。”
“那总得有个名义。”陆衡道。
“不如……”赵参军提议,“就用太老爷的婚宴为借口?将人带来府上,先探探底再说。”
陆衡挑眉,长眉一挑,露出个赞许的笑。
*
新娘子的事一定下来,陆府的婚礼便进展飞快。不过三日光景,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喜幛高悬,贺联四壁。
陆府的朱漆广门上,两盏巨大的喜字灯笼晃荡,宾客喧嚷,门前车水马龙。
谢景熙从马车上下来,一顶玉冠、一身花青色织锦圆领袍衫,愈发衬得他丰神俊朗、仙人之姿。
“李兄,这边请。”赵参军从紧随其后的马车上下来,延请谢景熙往前。
谢景熙侧身看他,故意收起眼神里一贯的凛冽,换上一种睥睨的冷漠。
要知道沣京李氏财力非凡、富可敌国,谢景熙阅人无数,自是知道这样的人,介是会自带几分傲气与不屑,过于知礼,反倒让人生疑。
他漠然提步,跟上了引路的赵参军。
婚礼还未开始,但宾客都已盈门。
大红的喜幔从门口一直挂到了主屋,映着大红的瓜形灯笼,分外的喜庆。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水红烫金的百花围屏、大红描金的托盘上盛满了喜果——花生、桂圆、红枣、莲子,当然还有花球、花盆和如意。
拉拉杂杂、闹闹哄哄,看得人头晕。
谢景熙的目光在那些物什上停留了片刻,想起年初的那场只进行了一半的婚礼,他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涩,于是匆匆移开目光,脸上神情自然就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不悦。
“陆大人!”
身侧传来赵参军的声音,谢景熙回神,只见正堂的台阶上,一男子身着朱色吉服。他身形瘦削,高鼻深目,许是因为过瘦,两侧颧骨格外突出,如两块嶙峋的怪石般醒目。
赵参军轻咳一声,提醒他,“这就是我们丰州的州司马,陆衡陆大人。”
“陆大人?”谢景熙挑眉,狭长的凤眸微眯,一副浑不在意的玩味模样。
赵参军大惊,没料到这位李老板竟如此傲睨自若,对着堂堂州司马都狂妄至极。然而他没料到的是,一旁的陆司马怔愣过后,却率先朗声大笑起来。
他似全不在意李氏的无礼,还格外客气地亲自将他引去了宾客等候的地方。
最好的座席,紧邻陆衡身侧,本是做做样子留给那个不会到场的州刺史,如今却堂而皇之地让谢景熙坐了。
一时间,堂上宾客纷纷扭头,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因着此次婚礼是所谓冥婚,虽然大肆操办、极尽热闹,但行礼的时辰却定在了日落后的亥时正刻。
好在此次陆衡邀请的宾客除了丰州官吏,也有城中商甲富户,真心拜贺倒是其次,大家多为生意合作而来。于是喝酒谈事,时间也不算难熬。
谢景熙甫一落座,眼神便无意扫过堂内,只见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乍一看去,并没有瞧见穆秋的身影。
也是,不管这鬼市殷氏是不是穆秋假扮,他都不太可能直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陆衡让家仆为谢景熙斟了酒,寒暄到,“李老板第一次来丰州吧?怎么样?觉得丰州如何?”
谢景熙低头闻着手里的酒,言简意赅地回了句,“气候风景不怎么样,胜在位置不错,能找到很多中原腹地没有的东西。”
“哦?”陆衡浅笑,颇有兴味地追问:“李老板此番主要想寻些什么?陆某虽不才,但从小生长于此,对这丰州地界的东西颇为熟悉。若能帮到李老板,一来结交朋友,二来为此处百姓谋福祉,陆某也算是尽了为官的本分。”
一席话说得冠冕唐皇甚为漂亮,谢景熙不语,一双凤眸寒光凛冽,看得陆衡不觉心中一颤,气势上便又矮了三分。
谢景熙故意缓了一息,笑到,“李某贩货向来求精求奇,只要是好东西,李某皆来者不拒,那要看陆大人手上有什么。”
“诶!”陆衡摆手笑到,“我一介五品小官而已,我手上哪有什么好东西,倒是前任魏刺史的亲弟……李老板可有听过?”
谢景熙沉默不言。
陆衡挑眉,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干黑的东西。
“苁蓉?”谢景熙问。
“李老板好眼力!”陆衡道:“也不怕李老板知晓,魏刺史生前一直利用职权暗中贩私,朝廷之前只纠察了瘟疫一事,却不知……这只是冰山一角。”
谢景熙不动声色,只问:“陆大人的意思……是要帮李某和魏刺史的弟弟牵线?”
陆衡不置可否,亲自将谢景熙的酒杯满上了。
谢景熙了然,却伸手挡开陆衡的酒壶,冷声反问:“陆大人一介州司马,这样去帮一个前任刺史的弟弟贩私搭桥……”他转头,攫住陆衡的视线道:“莫不是有什么陷阱,想拉李某进去?”
“哎呀!李老板误会了!”陆衡立马哭丧着脸到,“州司马说着好听,左右不过边城上一介五品小官,上有朝廷和刺史压着,下有衙门兄弟和一家老小要糊口。陆某也不过是迫于无奈才如此……”
谢景熙冷笑,若不是他知道这人的底,恐怕都要被他这一番无辜无奈的说辞给骗了。
什么帮忙牵线搭桥,据谢景熙判断,所谓贩私走货的主使应该是陆衡才对,而前刺史魏梁的弟弟,不过是陆衡架起来,用于自保的一具傀儡罢了。
可是陆衡不挑明,谢景熙自然不能打草惊蛇。对方能给他抛出诱饵,同理,谢景熙也可以。
于是他轻淡地笑笑,表情不屑道:“可苁蓉除了名贵,无甚特别,有钱就能买的东西,我手下从来不缺。”
“那李老板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谢景熙不再卖关子,直言道:“火麻和黄硝,陆大人有吗?”
果然,下一瞬,谢景熙敏锐地捕捉到陆衡眼中一闪即逝的欣然。
他露出意外的神色,压低声音提醒谢景熙道:“这两样可都是朝廷禁物,这……可不敢乱说话。”
“那就是没有了?”谢景熙欲擒故纵。
陆衡犹豫之时,子时的更锣响起。
宾客们一怔,纷纷停了饮酒谈话,往堂外铺着红毯的门口望去。
只见薄雾弥漫的夜色之下,两列灯笼从远处缓缓行来。灯笼之间,喜婆搀扶一名身着大红喜服,手持遮面团扇的女子从院口的垂花门下行来。
身姿婀娜、袅袅婷婷,饶是看不清那团扇后的面容也能猜到,那面花开并蒂的牡丹后面,定是张娇艳绝美的芙蓉面。
吉时已到,婚仪开始。
谢景熙点到即止,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
陆衡却生怕到嘴的肉飞了似的,赶紧凑过去,对谢景熙轻声道:“火麻的事,我可以想办法,李老板等我明日答复可好?”
谢景熙不置可否,搁下手中的杯盏道:“先观礼吧。”
第84章
从姚家被一顶花轿抬过来,一路颠簸,沈朝颜差点在轿子里就吐了。
落地的那一刻,胃腹里还是翻涌阵阵,她扶着前来引路的喜娘,险些连团扇都打不住。
许是人在不舒服的时候,意识会格外脆弱,沈朝颜扶着喜娘的手,没来由就想起年初时的那一场婚礼。
按照郡主的规制,那一日她乘的是四马华辇而非喜轿。车身漆金,四角雕兽,马车辚辚地驶过沣京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沿途围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
彼时,她是风头无两的沈氏之女,夫婿是谢国公世子、大理寺卿谢景熙。
而再次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朝颜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离开沣京的一个月里,她日夜兼程,精力全都用在了赶路和查案上,自是没有心思分给这段已经了结的短暂感情。
可如今旧日重现,尽管不想承认,心里莫名的波澜却让沈朝颜觉出点心烦,甚至觉得第一排坐在陆衡身边的那个背影,越瞧越像谢景熙。
她想得走了神,迈进喜堂的时候步子微绊,满头的珠翠步摇晃荡,引得在座宾客纷纷往她的方向看来。
她抓紧了喜娘的手,稳了稳心神,收回目光,难得觉出一点心虚,连抓着扇柄的掌心都出了层薄汗。
“小夫人当心。”喜娘小声提醒,扶着她的手往上提了提。
执着团扇的手被掀开一角,一双潋滟的水杏眼冷不防从遮面的团扇后露了出来。
现场响起宾客们轻微的抽吸,“哐啷”一声,陆衡也掉了手中杯盏。他抬头望着新娘的方向,方才还一本正色的眼睛,如今黏在女子手持的团扇之上,一眨不眨,仿佛生了根。
谢景熙这才放下手里的杯盏,转头朝陆衡看去。
同为男人,他自是知道陆衡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后宅里的阴私本就只多不少。而陆衡早有惧内名声在外,多年无所出却也不敢纳妾,便是因着家里那位名声在外的陆夫人。如今这一招说是道长交代的升官之法,谁又知不是他偷腥不成,才想出的迂回之计。
谢景熙心头不屑,冷呲一声,掀眼瞥了瞥那名身着红衣的女子。
身姿婀娜,楚腰玲珑,饶是被一把花开并蒂的绣金团扇挡去面容,众人亦可从那截执扇的皓腕上窥得其一隅姿色。
只是……
目光落在那只执扇的素手,莹白如玉、指如削葱,因着未染蔻丹,反而能看清她根根粉白、保养得宜的指甲。
莫说是丰州的普通农家,就算是在沣京,也只有不沾阳春水的贵胄小姐才能养出这样的一双纤纤玉手。
谢景熙心中生疑,看一眼身边色迷了心窍的陆衡,又觉这场婚礼不像是对方给自己使的一招请君入瓮,便也只好耐着性子,安静地观完了礼。
一声“礼成”,全程垂眸的沈朝颜被喜娘扶着进了内房。
折腾了大半日,沈朝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房门闭合,沈朝颜听着门外渐远的脚步,终于如释重负地将手里团扇一扔,往身后的床褥上躺了下去。
如愿混进了司马府,算是为调查开了个好头,往后就是稳住对方不让陆衡起疑,见缝插针地找出陆衡的“上家”。
计划听起来简单,可具体要如何入手,沈朝颜目前还只有一个大致的想法。
她抚着空空的肚子从床上翻起来,行去祭台上摸了块糕点。
今晚穆秋会以鬼市殷氏的身份见到陆衡,两人说好由穆秋拖住他,沈朝颜好趁这段时间,先摸去他的书房看看。
“唔……呸呸!”
糕点甜腻味浓,沈朝颜咬了一口就皱着脸全吐了,她将手里剩下的一半扔进博古架上的花瓶,动手拆起头上的珠钗。
*
子时,前院酒席正到高点。
陆衡既然在晚上宴请,自是做好了通宵达旦的准备。管乐丝竹不能有,各色美酒却是供应充足,对那些玩得放纵的富商,陆衡更是准备了助兴用的阿芙蓉。
几口烟雾下肚,宾客们便魂游天外、飘飘欲仙。
礼成之后陆衡便不知去向,前院的晚宴也留给了几个信得过的家仆和手下照看。
谢景熙将自己的酒都倒进一旁赵参军的壶里,而后往桌上一趴,假作烂醉不省人事。陆府管事见状并未起疑,只派了两名家仆将谢景熙架起,扶去了府里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