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馥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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窸窣的脚步穿过拥挤的宾客,衣香鬓影、丝竹管弦,食客们划拳斗酒,姑娘们嬉笑怒骂……所有的声音仿佛混杂在一起的泥浆,黏糊糊的直往耳朵里灌。
眼前的一切仿若走马灯在变换,穆秋脚步虚浮,被两人架着往顶楼最里的房间行去。
燕春楼是丰州有名的食肆,实则这里不仅仅是做着食肆的生意,跟所有的秦楼楚馆一样,演奏助兴的乐师里,大约只有一半是真的乐伎。
眼前灯笼一晃,一扇海棠纹的隔扇门被人推开,不待穆秋反应,他便被身后两人扶到了房间里的一处坐榻。
小厮对他躬身一鞠,笑道:“赵参军今夜为殷老板安排了燕春楼最好的姑娘,还望殷老板玩得尽兴。”言讫将隔扇门一闭,带着屋外的人都下去了。
穆秋从榻上撑起来,挣扎着行至门边,用力晃了晃,不出所料是上了锁的。
身体的异样让他很快便呼吸急促,他只得背靠门扉,闭目坐了下去。
钝化的五感和嘈杂的周遭并没有模糊他胸中的燥热,只不过同那日画舫上的用药相比,穆秋明显觉得这一次的药性并没有上次那么强烈。
陆衡给他下了药,但用的却不是最猛的那一种,他留着他的半分清明,是故意、更是算计。倘若他真的只是个黑市商人,在此等药力的驱动下,绝对做不到心无旁骛、坐怀不乱。
一手阳谋算计得明明白白,就看他有没有那个狠心敢往下跳。
思绪再度被这个念头搅乱,穆秋蹙眉晃了晃脑袋,试图以此来保持自己的清醒和定力。也是这时,他才匀出精力来打量这间内室。
纱帐层叠,烛火幽暗,房间里点着气味温淡的鹅梨帐中香,屏风后一桶热水正絮絮往外散发着濡湿的热气,一顶白瓷莲花香炉正轻烟袅袅。
此等烟花之地,香、水、食物里皆可下药,穆秋强撑着起身行至纱帐后的香炉旁,拾起一边的香箸想灭了熏香,抬头的一瞬,一个婀娜的身影在纱幔后隐隐绰绰。
是呀。
今日一场美人局,药也下了、戏也唱了,怎么能缺了最关键的美人?
穆秋轻呲一声,灭掉香炉后转身便要退回去。香箸磕到案上,发出一声轻响,本是几若不察的一声,因着周遭的静寂格外突兀。而床榻上的人似也被这不大的声响惊扰,挣扎着从凌乱的锦衾间撑起了身子。
四目交汇,穆秋一怔,只觉脑中轰然,整个人登时便愣在了那里。
榻上美人鬓发微乱、衣襟半敞,一段薄薄的云纱罩衫潦草地披在身上,一边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滑到手腕处,露出一大片白皙光洁的纤肩。
片刻怔然之后,穆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几乎使了全力,“啪”的一声,又快又狠,半边白皙的脸上很快便浮肿起来,泛出一枚浅浅的五指印。
可眼前的昭平郡主并没有消失,不仅如此,听见这边的动静,她不知何时已从榻上下来,踉跄着往穆秋的方向行来。
直到此时,穆秋才算是相信自己所见一切皆乃真实,而非因服药所产生的幻觉。
可是……昭平郡主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待穆秋想清楚,沈朝颜已经神志昏懵地拽住了他的小臂。眼看她行走间踩到襦裙的前摆,整个人堪堪往前扑去,穆秋怕她摔了,慌乱间伸手往她腰上捞了一把。
他忘了自己也正因为药性发作而头脑昏沉,如今被沈朝颜这么个大活人一带,脚下一个不稳,竟被带得也跟着跌了下去。
空荡的室内发出几声闷响,穆秋怕压坏沈朝颜,下落的时候不忘绷紧小腹,搂着沈朝颜往旁侧滚了一圈,卸了些力道,不过摔下去的姿势,就变成他在下面做肉垫。沈朝颜也不知何时手脚并用地挣开他的束缚,一个翻身就骑到了穆秋的身上。
房中烛火猛然一颤,穆秋也是这时才看清沈朝颜的脸——双颊酡红,呼吸灼热,一看就是同样中了催·情一类的药物。
这个念头让穆秋几乎心跳停滞。
若说沈朝颜就是陆衡安排来试探他的人,那未免也太过荒诞,可……倘若试探他的人是沈朝颜……
心里某处滋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像一场春雨后,于墙角石缝里悄然抽芽的藤蔓。
身为沈傅门生,穆秋从未向人提起,老师家的那位小郡主,一直是他心里不可言说的存在。只是他出身寒微,于家世、于仕途都算不上出类拔萃,况且郡主身边还有霍小将军这样耀眼的人物,又怎么会看得上身为凡夫俗子的他。
思绪纷杂,身上的人已经俯首向他靠了过来,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大袖罩衫已经完全从她肩头滑落,欲坠不坠地挂在臂弯,由着半遮半掩而更显妩媚动人。
穆秋彻底愣住了。
若说平日的昭平郡主明媚肆意,那么如今的她,便更像是一朵脆弱堪折的娇花。
脆弱……堪折……
这个念头像一记惊雷响在耳边,穆秋倏尔意识到,她从不是什么堪折的娇花,倘若自己因她中药为借口,也只是非君子所为的趁人之危罢了。
思及此,他当机立断捉住那只作乱的手,一个翻身,将人制在了身下。
乘虚而入,实非君子所为,他绝不允许自己像现在这样,不清不楚地就染指了她。老师在天之灵若是知晓了,一定不会原谅他。
身下的人还在挣扎,冷汗涔涔地浸湿了她的额头和双鬓。穆秋强撑精神,在她颊上探了探,摸到一手的滚热。
要想个法子让她先冷静下来才行。
穆秋举目,发现围屏后的一桶热水,正想起身扶起她,手才将扣着她的两只腕子松开,沈朝颜便又开始不安分地扯起他腰上的绦绳。几次阻止无果,穆秋思忖着或许可以解下绦绳,先将她的双手绑起来。
然而解到一半,只听窗外一阵诡异的窸窸窣窣,不待穆秋反应,随着远处轰然一声炸响和五彩的火光,房间一侧的窗户也随之飞开了。
“哇!——”
“烟花!”
“怎么会突然放烟花?”
“快来看烟花,好漂亮!”
越来越多的惊叹随之而来,像潮水一样淹没房间里的几人,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隐藏在烟火之后的破窗之声。
穆秋抬头,怔忡间只见一人身着银灰色裘氅而来。他从面前一扇洞开的窗户撑臂跃进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惊讶而震怒,像裹挟着冰刀的浊浪。
“谢……寺卿?”穆秋难以置信。
然而随着他的目光,穆秋看见此刻正被他压在身下的沈朝颜。他手中抓着解了一半的绦绳,单手抓着她的腕子,脸上还有方才自己扇出来的那个明晃晃的五指印……
这一切的一切……好像……
想起上一次画舫上遇到谢景熙的经历,之后的数月,他只要看到谢景熙,都会觉得后脑生疼,穆秋一个激灵,慌忙摆手解释,“谢寺卿,你听我说!我其实唔……”
一股钝痛从后脑传来,穆秋眼前一黑,晕过去之前恍惚听到谢景熙冷沉的声音,“又是你?”
第91章
暗卫几人带着晕过去的穆秋离开了,门扉闭合,房间里只剩下谢景熙和沈朝颜两人。
怀里的人依旧微阂着眼,嘴里咿咿呜呜,像陷在含混不清的梦靥,谢景熙也是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反常。沈朝颜双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眼神迷离,神智不清,谢景熙蹙眉往她额间一探,果然是烫的。
思及将她送到这里的是陆夫人,谢景熙自然明白沈朝颜这是怎么了。
他强按下心中怒气,想将人先带离这里,然俯身的一刹,温热的呼吸骤然逼近,一个晃神,那双玉臂已经攀上了他的肩背。
心跳像窗外猝然炸开的烟花,淡紫色的莹光拖着长长的尾羽滑落,映亮她水汽迷蒙的眸子。谢景熙有一瞬的失神,下一刻,那两片柔软的唇瓣就贴上了他的。
不同于上一次在假山洞里的吻,少了拉锯和博弈,只有无限的眷恋和旖旎。
许是贪恋这一刻的温存,谢景熙愣住了。他惊讶于她吻他时那种身体轻微的颤动,像雨后初霁的阳光下,微微振翅的蛱蝶。
“砰!——”
又是一声近在咫尺的炸响。
银蓝色的光芒画着小小的雪花从天空飘落,谢景熙也在这一瞬回过了神。
沈朝颜中了药,如今正是意识模糊的时候,倘若方才他没有及时赶到,那么现在这样被她主动吻着的人,或许也会是穆秋。
一闪而逝的念头,却让他心里的悸动都被抹灭了,一种说不清是懊丧还是妒忌的情绪,像烟花后弥漫的硝烟。
谢景熙侧头打断这个看似缠绵的吻,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可是怀里的人一点也不老实,攀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胡乱地嗅着他的脖颈。一个又湿又热的东西软软扫过他的喉结,像闷热夏日里忽至的一场山雨。
一股清冷的激流从头顶灌下,脚步一顿,谢景熙再也走不动了。
搂住她的手背青筋绷紧,牵动着冷白的皮肤也在微微颤动……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全然不觉,湿热的舌尖从喉结滑至他的胸骨上窝,肆无忌惮地到处点火。忍耐濒临极限,谢景熙面色微沉,想起方才翻窗进屋时无意瞥见的那桶浴水,于是长腿一迈。
“哗啦!——”
房间里水声轰然。
昏蒙的神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冷而清醒了片刻,沈朝颜本能地扑腾了两下,双手很快便抓住了浴桶的边缘。
巨大的水花溅出来,洇湿了地板和身前男人的衣衫。她模糊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一时错觉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大概意识薄弱的时候,总会忆起些想要拼命忘记的回忆。沈朝颜蹙眉,没头没尾地道了句,“怎么阴魂不散又是你!”言讫扬手就给了谢景熙一个巴掌。
“啪!!!”
干脆的一声,响在烟花退却的当下格外惊心。
沈朝颜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体内燥热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不过片刻功夫,稍微恢复的神智再次混沌起来。
对方莫名被扇了一巴掌却不还手,这让沈朝颜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虽然梦里的谢景熙还是这么讨厌,但至少还能物尽其用。
于是沈朝颜撑着湿透的身子从浴桶里坐起来,努力将“梦话”吐得清晰,“你……入宫前嬷嬷没教你么?伺候人都……不会!!”
“……”莫名被甩了一巴掌的谢景熙转头看向浴桶里那个浑身湿透的女人,真是佩服她就算中药,也能颐指气使收拾他的本事。
只是……她似乎真的很难受。
一巴掌下去后,她又开始呜呜咽咽地说热,一边说,一边褪去本就不多的衣衫。
“你!……”谢景熙忍无可忍,上去想拉她的手,可是冷不防一个影子从头侧晃过。
好在他眼疾手快,不等沈朝颜第二个巴掌落下,那截皓腕已经被他擒在手中。
可那人竟就此贴上来,湿淋淋的衣衫贴着她湿淋淋的身体,发髻散了一半,湿淋淋地抵在他的胸口……
“我这么难受……你也不帮我!”她呜咽着埋冤,咬牙切齿地恨到,“谢景熙!谢顾淮……我猜的一点都没错!你就是个混蛋……你是大坏蛋!我、我……看我不休了你!”
“你……说我是谁?”谢景熙心里像滚油里骤然落入一滴春雨。
直到那个恨恨的声音再次响起,“谢、景、熙……”她理直气壮地控诉,“本郡主……现在就要!休了你!”
谢景熙突然笑了一声,因方才那个吻而起的欲望裹挟着怒气和欣喜,像雨后疯长的野草。
这女人真是知道怎么给一巴掌再赏颗甜枣,又或者,她连巴掌都带着蜜枣的甜气,让人挨得心甘情愿。
谢景熙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中了她的邪。
“沈茶茶,”他叹气,展臂撑住浴桶边缘,问她到,“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眼前的人怔了怔,继而颐指气使地命令,“伺候我。”
“伺候你?”谢景熙笑了一声,大掌搭上她的腰,温声提醒,“那明天你醒了……可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