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楼
“听闻,不久后,竹林寺僧人殓葬了两具无主尸身,我怕人知道曾经见过他们,却未救治,便没敢再去打听,我实在……”
“董旺去洛阳前可有和你交代什么?”一直未出声的姜宴清忽然问。
周庚年愣了一下,说道:“他?”顿了顿又说:“董旺是何人?”
“既然不熟,便罢了。”姜宴清不再说话,垂眼看向手中的茶碗。
周庚年咳嗽了几声,接着方才的话感慨道:“那个时候,草民十分仰慕冯华冯县令,只可惜身份低微,那时也就托徐县丞的关照,在县衙管过几年马罢了,实在不知道官衙内情。”
“大人若真想探知旧事,不妨向徐县丞打听,他跟着冯县令做过下手,还差点做了冯县令的女婿,有的事,或许他知道的更多。”
“女婿?”沈缨吃惊地问。
这件事,她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知道的人很少,我也是听徐县丞族中的亲戚说的。”
“城北的飞鸟道修好后,芙蓉巷紧跟着来了,也不知冯县令使了多大力气,才将这财神爷请来,不到三个月便在城内建了一座销金窟,而徐县丞因为去芙蓉巷寻欢惹了冯县令不快。”
“对了,芙蓉巷在文昌塔建造时出了不少银子,传闻,守塔的护卫中就有当初芙蓉巷降服的那些匪徒。”
沈缨说:“您是说,冯县令当年和芙蓉巷关系密切?”
她此时倒是有些奇怪,小成的祖父似乎知道的东西不少,有一些都是她没查清楚的。
“这,老夫不敢妄测。”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周家亲戚过来拜访。
姜宴清从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周庚年身前,语气温和道:“既然有客上门,本官便不打扰了,周老先生保重。”
他又看向沈缨,说道:“沈仵作,衙门还有事务需要你协助,便一同走吧。”
“是。”沈缨应下,顺从地跟在姜宴清身后。
从屋内出来,周家的亲戚都躬身立在花坛旁侧。
沈缨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林府某个管事,便知道是有人急着来打听。
她看向姜宴清,见他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停顿片刻,便知道他一定是认出那人身份。
姜宴清对那几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起身,随后便径直往外走去。
沈缨落后几步,从那些人窸窸窣窣的谈话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就是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庶子,一直在庙里做和尚。”
“听说是攀了皇家贵女才捞了个小官,就是个装模作样的酸书生,能有什么前途?等林三老爷回来,看他还敢张狂……”
那几人声音不低,似乎并不在意姜宴清听到。
这些话沈缨昨日就在市集听人说过。
如今看来,是有人想坏了姜宴清的名声。
一个被家族厌弃,以色相搏前程的小官,确实难以服众。
姜宴清走得不快,这些话必然是听到的,但他丝毫没有在意那些议论,步履沉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
周庚年一路出来相送。
沈缨不放心地嘱咐道:“若有人来问,您只需说姜县令来为您送了生辰礼,其他的一概不必多言。”
“周祖父,县令大人乃陛下亲赐官员,绝非传言那般不堪,您可千万不要被人蒙蔽。”
“老夫知道,阿缨有心了。”
此时他们已经迈出了门,周小成拎着一堆东西追上来。
他笑道:“昨日回家时,正好路过点心铺,有你……你家小妹爱吃的糕点,我就买了,你拿回去给她吃吧。”
沈缨抬眼看向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情意真诚,像两簇火苗。
她笑着举了举手上的篮子,推辞道:“小成,小兰这几日牙疼,阿爹不许她吃甜食,我已经拿了瓜果,你去招待客人吧。”
周小成有些拘束地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忽然转身跑了回去,因手上拿着东西跑起来像个大鹅。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了一下,却听旁侧周庚年忽然说道:“小成的病多亏你这些年赠药,上个月柳大夫说他的身体完全好了。这孩子一直被家人宠着,心性纯真,没个定性,也该成家收心了。”
沈缨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周更年笑了一声说:“族中几个伯母都在为他相看姑娘,听闻都是贤惠踏实的孩子,和周家也算门当户对,门第高的姑娘,咱们也高攀不上。”
贤惠踏实、门当户对……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她听的。
沈缨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周家门风清正,小成定能寻到良配。时间不早了,晚辈就告辞了。”
她大大方方地向周庚年告辞后就快步离开了。
等她刚走到车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周小成的呼唤。
沈缨抿了抿唇,看了眼已经撩起车帘进入车内的姜宴清,转身看向来人。
她浅浅笑着,对走到近前的周小成温声道:“还有何事?”
第二十章
周小成一直追出来,气息不匀,停在她身前,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温和道:“这个清凉膏,涂在鼻间和额角,可提神醒脑,能隔离臭气,你验尸能用得上。”
沈缨笑了一下,说:“我才给了你一瓶药,你就还我一个大礼,太客气了。”
她接过药瓶随手放到篮子里,又抬头看向周小成,问:“还有事?”
周小成看着那瓷瓶,说:“那个,其实我是……”
“小成,县令大人催我去衙门处理公务,我就先走了。”
“好,你忙,我,那你过几日再来,后院的梅子果熟了,你带些回去泡酒,或是裹了糖给弟妹们吃。”
沈缨笑着谢过,也没应承,转身快步走到姜宴清的马车边,也没理会无奇的眼神,一撩裙摆就上了马车。
再次与姜宴清同坐一辆马车,沈缨依旧十分拘谨。
她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算计她。
于是上来后就坐在车门位置,并将竹篮放置在腿上,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离他很远。
姜宴清这次没下棋,而是拿着一卷书翻看。
沈缨上车时他只抬了抬眼皮,即便不问,他也能从她的神情举止中看到戒备。
看来,今日这一遭,她的怨气又深了一层。
他很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儿?
她会因为何事背弃他们之间的交易?
马车行驶开来,车帘晃动。
沈缨透过缝隙看到周小成竟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远走的马车。
随着马车走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像从酥饼上掉落的一颗芝麻。
就像她心中的某个希望,越来越小,直到化为虚无。
“他的话,你如何看?”姜宴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沈缨回神,收拾了心绪。
她侧头向姜宴清看过去,就见他正端详冰扇上刻的图案。
她沉默片刻,斟酌道:“周庚年并无撒谎的理由,他说的事皆有迹可循,一查便知,他犯不着编造,还不如卖大人一个人情,还能偿还罪孽,总好过日日被愧疚折磨。”
“他说竹林寺给那二人收尸,寺庙定然会有记录,我们只要查证属实,鹰卫的行踪便有了线索。”
姜宴清收起冰扇,微微向后靠着车壁,神情淡漠道:“本官却觉得此人心思不正,非良善之辈。”
沈缨蹙眉,忍不住辩解道:“周家之前十分艰难,周家祖父身为长兄,养育弟妹,为其筹谋嫁娶之事,养育子女,照看亲族,其中艰难无法想象。”
“他盗走马匹,不救伤者是不对,但他这二十年为赎罪将积蓄都用来帮助穷苦人,也算有心了,就连我沈家也是受益之人。”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说:“本官问他文昌塔隐秘,他便说旁人带他偷看,可那阵法繁复,岂是偷看就能学到的。”
“你又问他卖马一事,他便说了一通旧事,最后将自己撇得干净,还把竹林寺、徐道仁、芙蓉巷牵扯出来混淆视听。”
“你警告他莫要与他人多言,又怎知那些所谓的亲戚不是他叫来的?”
沈缨听着这些话,又仔细回想了周庚年的那些说辞。
确实是极为巧妙,看似说了很多,但若细究,却是作用甚微,反而引得她一步一步往别的地方关注。
她是对周家亲厚,但不代表她脑子是坏的,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想通关键。
说到底,她只是不愿将那么慈爱的人想得这般心思深沉。
她揉了额角,极快的恢复理智:“倒是民女想简单了。那竹林寺,民女便自己去探问。”
“无碍,同行。”
姜宴清似乎也无意于和她争论此事。
见她没有再为周家辩解,便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古书看了起来。
车内安静下来,新鲜瓜果的清甜味在车中弥散。
沈缨低头就能看到码得齐整的甜瓜、青菜、果子,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泛着清透的光泽。
她从中拿出周小成送的那个白瓷瓶,瓷瓶比较大,她握在手心都合不拢,质地一般,比师父给她的东西差多了,但她还是很感激。
其实,周家和周小成都是不错的选择,这是她十三岁时就给自己选好的归宿。
一个和睦良善的家族,一个身有病症、心性纯真的男子,比她年长,也算稳重。
这样的人和家境,对她来说便很好了,她一直很满意,也愿意为之花费心思。
她喜欢周小成,但这种喜欢还夹杂了诸多算计,不算纯粹。
入了仵作一行,身份便入了贱籍,沈缨要择婿出嫁,选择的机会太过渺茫。
只是,谋划了多年的计划,一朝落空,她还是失落的。
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以为赠些奇药、常年维系就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机会。
但周家显然是不愿她这种身份的人入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