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00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然而这一日,眼见仪仗快速经过,距离流民营不远的田埂上却有人忽然惊叫了一声。

  他声音很大,把周围聚拢吃饭的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了过去。

  “做什么鬼?吓死个人!”

  “是不是踩了蛇?水蛇没毒的,哪里去了?要是来得及捉出来,桌上还能添道菜。”

  有人听得一个蛇字,当即把手里的碗筷放下,一捋左右两条袖子急忙问道:“有蛇?蛇在哪?等俺来捉了烧着吃!”

  先前惊叫那人瞪了瞪众人,骂道:“老子前世难道没见过蛇?真有蛇轮得到你们来抓?”

  又将手指向前方,问道:“且看一眼,那是不是公主仪仗,怎的好像往咱们那里去了?”

  诸人各自一愣,口中各自嘟哝着“你怕不是瞎眼了”,却又忍不住循他指点引颈望去。

  前方本是一条倒“人”字道,往左便去流民营,往右则是回城。

  公主仪仗日日得见,谁不认得,可她今日走的那一条,分明不是回城的路,果然是往流民营去的。

  “殿下去咱们那做什么?路上腌臜得很,路口又还在修,处处堆着砖瓦,乱糟糟的……”

  “我听得消息,咱们棚子上回不是给烧了么?京都府衙本想找个由头拖着,理由也是现成的,都说没人也没钱,其余事也急,要先等。”

  “后来不是闹大了么?”

  “倒也不单是闹大,闹大的事情多了去了,听说最后全靠殿下亲自发话,怜惜棚里老老小小,天时又冷,嘱咐一天都不能多耽搁,使人找了砖木,又特地叫西营兵士帮着重造了房舍——这样想来,今次她会不会是去回探的?”

  “房舍确实盖得七七八八了,不过这回要是公主真是去回探的,里长怎的不早点同我们交代?好歹把门口大路整一整。”

  “我也是说,另有这会子大晌午的,要不要留饭?”

  “就算留饭,应当也是去里长屋里头吃吧?只不晓得喊的哪一家酒楼订菜。”

  “外头的饭菜其实只得个眼看,真吃起来不一定比得上咱们自家做的干净。”

  “正是这个说法,俺家来时带了大肥熏鸭,一路舍不得吃,还剩得两只,拿来佐菜蛮有滋味,早说一声,我还来得及一早送过去……”

  “嘴倒是说得响,你真舍得下?”

  先前说话那人被激得立时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一家子此时住的屋子都得托殿下心意,莫说两只鸭子,便是……便是叫我……”

  他“便是”了好几遍,也没“便是”出什么东西来。

  余人各自好笑。

  到底有看不过意的给了个台阶下,道:“你们在这里说得嘴响,或许殿下只是去打个转,本也没说要留下来吃饭。”

  余人正安静时,却是见得前头有人一路赶着骡子小跑过来,见得此处众人集聚,远远便叫道:“老郑!”

  那骡子跑得挺快,不多时就近在眼前了。

  蹲在人群里的老郑站了起来,嘴里嚼着饭菜道:“啥事啊?”

  那人也不下来,就在骡子背上问道:“你家还有没有得羊奶剩的?”

  老郑道:“大妞早上背去城里卖了,估计剩也不多——怎的,你要买?”

  又道:“要是不急,不如等明天有了新得的再说……”

  对面那人只摇头道:“等不了明天了,这会就要——方才邹娘子使人过来问,她午间要招待贵人吃饭,只时辰太赶,一样都没来得及准备,正急着四处找鲜肉叶菜……”

  老郑险些筷子都没拿稳,急急问道:“哪个贵人?莫不是公主要来?”

  那人应声点头:“不单公主一个,还邀了京兆府那位裴将军一道过来。”

  老郑碗也不要了,就地一撂,起身道:“不早说!等我这就回去取来。”

  骡背上那人忙道:“我还要去后头找人讨东西,你回去取了羊奶,自送去邹娘子隔壁那曾二娘家,莫要一窝蜂涌过去……”

  “还要你在这啰嗦!我晓得,莫要一窝蜂跑过去,没得叫贵人以为咱们不懂礼数!”老郑没好气回了一声,转头朝着熟人交代几句,匆匆便走了。

  老郑走得倒是快,那骡子上的却被其余人给拦了下来围着问话。

  等得知果然是邹娘子家要招待当今公主,而公主还邀上了京兆府过来的裴节度,再无人坐得住了。

  “怎的不早说啊?邹娘子家也不怎么拿得出手,虽说这一阵攀附上了贵人,到底根基浅薄,锅里白米都不多二两的,真论起来还不如我家!”

  众人各自出谋划策起来。

  有人问:“她家备的什么食单子?上不上得了台面的?”

  “大哥别笑二哥,这里一地都没个阔绰的,哪怕兜里多几个子都不至于住来流民营了,不如大家一齐凑一凑,说不得能做出点子能看的——不过听闻宫里日子也不好过,有人见得殿下晌午在田间吃饭,不过一二餐食,同那等奢遮人半点没得比……”

  “你这话就有点混说了,总归是天家枝脉,怎么可能连顿好饭都吃不起,想来是体恤我们下头可怜,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样贵人都晓得体恤民生,偏那些个粮商要钱不要良心!”

  “难得今次出来吃饭不去外头酒桌上摆席,特来俺们这,又是招呼大将军,想来是当主人家待客一样的,俺们怎好不给她撑场面?”

  “老冯那不是卖碗盆吗?喊邹娘子去他那挑一桌子新的用着,可不能给咱们掉了份!”

  “不独碗盆,京城富贵人家都吃茶,咱们哪有那许多讲究?”

  “西边那刘二家的在城里茶叶铺子里做活吃,她家里能不能翻出点子茶叶来,一会我去问问。”

  “邹娘子晓不晓得怎么点茶啊?”

  “喊刘二家的去搭把手不就得了?”

  “舂个茶罢了,教我两次我也会,我去吧——刘二家的还要去城里干活呢!”

  “你懂什么,舂茶讲究得很……”

  “贵人什么出身,天天吃那些个讲究饮子,早吃腻了,多少出点她没见过的——我家一向在乡里做酸腌菜,隔壁村都要使人过来喊我帮着,旁的东西她多少都吃过用过,这酸腌菜虽是贱物,到底也新鲜,哪怕是宫里那些个御厨也没我做得熟手,恰好昨日才出了两坛子,酸得正正好……”

  “谁要吃你那酸腌菜,我家那口子极会做鱼辣羹,但凡早一日叫我晓得,昨晚去河道里捉几条杂鱼回来,一晚上功夫足足够了……”

  一群人吵个不停,这个说自家这样好,那个说自家那样好,又各自嫌弃贬低一回。

  那骑骡子的叫苦不迭,忙道:“我真有事,凡事有一就有二,贵人既然来了一次,说不得什么时候还有第二次,这天时却不等你在此处啰嗦,大家自忙自己的去吧,该插秧的插秧,该汲水的汲水,我走了!”

  只此人一走,其余人也反应过来。

  须知这田是伺候不完的,眼下天黑得也迟,一会子再回来都来得及,可贵人至多吃个晌午就走,哪怕看热闹也要赶个早集啊!

  其中一人把剩饭两口扒咽了,因碗里连油星子都少有,随便就着一旁田里水涮了两下就做起身,又往腰间擦了擦手,道:“我回屋歇口气,正好给邹娘子送酸腌菜去。”

  说完,果然转身走了。

  得了他这一起头,其余人也再坐不住,纷纷各寻借口往家里赶。

第165章 流言

  流民营中各家人忙做一团,赵明枝虽不知道,也自有自己忙的事情。

  她知道带着仪仗不可能隐匿身份,也不做挣扎,光明正大由邹娘子带着从大路走了进去。

  此时的流民营早不复从前逼仄,虽比不上正经屋舍街道,至少是个住人的样子。

  和上回赵明枝来时相比,今次屋舍数量减少了二三成还有余,砖石多了,禾木少了。

  赵明枝指着其中一处地方问道:“上回我来时这里本来造有房舍,今次怎的不见了?”

  邹娘子跟着看了看,道:“早迁走了——上旬走了一批,说是城中腾出不少房舍,先把实在无处容身的挪了过去,后来又分拨去了不少,前次我进城正好遇得几个,听闻都在帮着修城墙,每日管饭管住不说,还白给一百文哩!”

  赵明枝自然知道城中整修墙造渠是怎么回事,不免转头去看裴雍。

  后者轻微颔首,也不做其余言语,只引马向前,与她座下马车稍退一二步同行。

  两人眼神交错。

  左右都是人,赵明枝也不说话,不动声色朝着车窗边上挪靠几分。

  春光正盛,风暖日薰,她忙了一上午,被这车晃悠悠的,太阳晒在面上,听着车厢内说话声、车辙声并马蹄声,又有裴雍就在一旁,恍然间有种回到不日前去往京兆府路中感觉,只觉暖困,不由得将眼半闭。

  而木香已经同邹娘子搭起话来,问道:“一下子去那许多人到城里,住得惯么?会不会叫邻舍们不舒服?”

  “多少有一点的,不过听说住的都是无主屋舍,又使他们新去的人互作监督,十人为一行,三十人为一里,六十人为一队,自家监督自家。

  但凡有一点子偷摸拐骗、或喧哗闹事、或脏了动了原本屋舍,若是轻微事,犯了第一次要罚同一行,出了第二次便要罚一里,等出了第三次一队都要迁出来,不仅再不能得住,城中大小事情也不能去报了……”

  邹娘子唯恐坏了流民名声,立时滔滔不绝起来。

  “白住不说,报上了差事还能管饭,又有贴补,都有这许多好事了,只要还有一点心在,都不该胡来了。

  况且若只有自家,再管不住也就祸害自己一个,现在一旦犯事,还要一并带累那许多同乡同里,哪个敢乱来?怕是想着一辈子家里头父母兄妹抬不起头了?”

  “……再一说,还有西军日夜巡视,又有里正一并做督促,层层都把着,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邹娘子的声音高高低低的,说到此处,还不忘夸一句赵明枝道:“大家伙都说,这一回也是多亏了殿下给咱们流民说话,若非殿下出面,怕不知拖到猴年马月才有人来做搭理……”

  赵明枝本来半靠在车厢木窗处,听到这话,也笑了起来,应道:“此事跟我关系却不大,全靠西军出力……”

  又道:“要谢也当要多谢裴节度居中调度,牵头而为……”

  她将手搭在车沿处,偏头朝外看去。

  裴雍微微低头看她,也不直视,只道:“微臣不过听令而行,至于殿下心意,京城上下俱都知晓,不必做此推辞。”

  邹娘子对裴雍其实畏让居多,又因先前同木香说了一回话,多少有些心虚,先壮了一下胆子才道:“裴官人自是不用再说的,谁不晓得若无将军在此坐镇,早无人敢多留……”

  她干巴巴夸了几句,趁着那马车速度放慢借口要到前头领路,同赵明枝告了个罪,急忙跳了下去。

  邹娘子既走,另一个宫人也跟着上前,一时车厢里只剩木香并角落处一人在旁伺候。

  赵明枝将手指松开,却又把身体向车厢外倾了倾,脸上笑意慢慢隐没,轻声道:“这几日外头有些传言,二哥听说了么?”

  “什么传言?”裴雍低声问道。

  赵明枝正犹豫如何开口,只听裴雍忽然问道:“是天子南迁的传言么?”

  “南迁不过是乱传,其实不足为惧。”赵明枝摇了摇头。

  只要徐州城不失、京城不破,有裴雍率兵在此处驻守,又得西军北上与狄兵相对,蔡州其实已经稍安,两府正做观望,轻易不会再退。

  她解释道:“不是兵事,我差人去打听了,一时还找不到出处,也不知是那些个粮商心中不忿趁机生乱,还是狄人在此处埋了眼线四下挑拨,只说二哥别有异心,一为收买人心,二为功高震主……”

  “虽只是零星流言,暂时不成气候,可要是真的遇得战事,打出名声来后再被翻出今日言语……”

  如此言论不冲自己来,也不冲京都府衙去,却直直朝着裴雍,不可谓不毒,更不可谓不精准。

  裴雍并不把这些言论放在眼里,只道:“随他们传去,我不做理会便是。”

  “眼下可以不做理会,将来怎么办?”赵明枝皱眉道,“二哥自然清者自清,可蔡州自有人此时手里全无正经事,未必会放过,便是蚊蚋叮不出什么血,整日耳边吵闹也烦得很——况且我也不想你这样劳苦,还要背那没由来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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