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03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而有了她起头,桌上一个个也开始从怀里、地上掏东西。

  不仅他们,本来围在此处的流民也急忙各自赶回家,又有早做好预备的,将仪礼就收在身上,此时也要跟着来献。

  眼看这架势十分不对,护卫们急忙聚了过来。

  赵明枝便先伸手接了那邓娘子手中盖碗,道:“多谢这样好东西,我自收了,今晚就冲煮鸡蛋来吃。”

  又看向其余人道:“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总有叨扰大家的那一日,实在后头有事,今日就不多留了。”

  语毕,她搂着那盖碗在身边欠了欠身,顿时惹得无数人匆忙跟着回礼,也有后头不知发生什么的,见前头人行礼,自己也跟着行礼。

  众人作揖的作揖,拱手的拱手,福身的福身,人人只顾认真回礼,却又各行各的礼,全不相同,乱作一团,叫一屋子内外气氛难以言说,若只说是凝重,其中又多了几分理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一行人从营中出来时,一路走,后头人就一路多。

  他们远远跟着,也不凑上前来,唯恐挡了道路,却又不肯离开,仿佛一定要目送公主仪仗走远才肯散去。

  赵明枝不敢再做耽搁,忙坐上车驾,又扬手与众人挥别。

  邹娘子一行自是跟在一旁送别,其中那小武却隔了几步,不远不近缀站在裴雍身后。

  裴雍先还视若无睹,等见得赵明枝上了马车,又确认那车夫就位,其余地方一应妥当,复才牵了自家马儿缰绳,也不上马,却是忽然转过头去。

  “小孩。”他道。

  小武反应过来,急忙小步跑上前去。

  裴雍道:“我出身与你相仿,祖辈世代在乡间务农,生父早亡,五岁时我牵绳放牛,引柳枝赶鸭,看着山上各家墓碑上字迹当做样帖,囫囵识记字画,又用手沾水涂石,作为临帖。”

  “我一样也无钱给付束脩,先时每日天黑便起,将家中事情做完再去先生家送柴担水,洗衣做饭,只求能在堂外旁学……”

  他只几句带过,又道:“后来得入书院,同窗者多有世家子弟,自小学六艺,尤通骑射,我差之甚远,便自荐文章在知县案上,只求借他所藏《武经总要》,又用他名帖访工问匠,自学造弓削箭……”

  “等熟知了弓箭构造,知晓是由何处发力,何处承力,我才再学引弓射箭,果然比之常人更胜三分……”

  寥寥数语,把小武听得眼睛都直了。

  说到此处,裴雍顿了顿,道:“我今日见你,如同见到从前自己。”

  得了这句话,小武忍不住仰头叫道:“将军!”

  裴雍淡淡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勒马又做回身,最后道:“再会。”

  简单两个字,仿佛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当天晚上,邹娘子家来了两名西营兵士,送来一把弯弓,两本书册。

  领头那名兵士指着弯弓对小武道:“节度特地交代,这是他少年时按着书上图样做的第一把弓,一直随身带着,今次赠你做个纪念。”

  另一人则是递过书卷道:“这是节度从前手抄,你若要自家学做弓箭,不妨拿来做个参考。”

  小武接过弯弓,捧着书卷,只觉得心中那把火轰的烧得更旺,叫他心肝脾肺、眼耳手脚全数发起热来,仿佛一下子就有了用不完的劲。

第169章 教授

  赵明枝坐在马车里,虽隔一层木板,但她耳聪目明,轻易就将外边两人对话尽收于耳。

  她早知道裴雍幼年困苦,可是听他提起从前时全无抱怨,也不说细节,直至今日偶然稍做提起,虽只是一言带过,又平铺直叙,听来已经使人心折。

  真英雄从来无需旁人怜悯,所有苦难,都会成为登高基石。

  只赵明枝还是难免难受。

  直至马车一路往前驱行,她脑子里还想着方才裴雍所言——孩童时为学文识字在旁人墓前以手抄摹,寒冬腊月又顶着北风去给先生家中担柴送水,洗衣做饭。

  换一个人,如此出身,那样经历,怕是并不会多作他想,毕竟只要按着祖祖辈辈从来习惯埋头耕种便能度日。

  哪怕不做务农,后来亲娘改嫁,他也可以承了继父行当,挑货担物,去往各家售卖。

  如此两条道路,虽也辛苦,但比起他自己走出来这一条,却又容易太多。

  凭他本人能力,无论种田也好,为商也罢了,想来都能是收粮最多、得银最快那一个,过得只会好,不会差。

  可对那京兆府许多百姓,乃至对赵明枝本人,对这个风雨飘摇,颤巍巍的南逃朝廷而言,却无疑是个极大损失。

  马车仍在跑着,车轮滚地,又有隐隐马匹嘶鸣,春暖风轻,那车帘半耷,把外头光照掩了大半,车厢里半昏半亮的。

  赵明枝心里想着事,等琢磨得差不多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安静了许久,抬头一看,几个宫人都累得在角落里打盹,木香也正闭眼假寐。

  一早起来,又在田间劳作,后来跟着去流民营,一刻也没能停下来,这些个宫人不可谓不辛劳,赵明枝有心叫她们多少休息一下,也不再出声,只听得马蹄声踏踏,那声音规律,一下一下的。

  她忽然心念一动,又倾身靠近窗外,以手半扶车帘,将头挨了出去。

  外头光线大亮,日正中天,阳光更盛,而就在几步开外,一匹高大神驹正甩着尾巴向前,马上那人若有所感,当即转头来看,果然正是裴雍。

  他对上赵明枝双目,也不用她说话,足下微微使劲,甚至不用勒住缰绳,那马便稍一偏头,又黑又大眼睛瞧见赵明枝,已是犹如生了灵智一般,不动声色挨了过来,连那马蹄迈出的频率都同先前几无变化。

  两人一马一下子就挨得极近。

  那马本来就比寻常马匹高大,裴雍亦是肩宽腿长,骑在马上,哪怕与公主仪仗并驾齐驱,也仿佛高矮。

  赵明枝从车窗看出去,先是看到他攥着缰绳双手,手上多生老茧,发力的地方被勒得又干又白,不知是不是今日在田间浸水太久,又被风吹了这半日,甚至还略有发皲。

  车厢里是常备香膏的,赵明枝刚上车厢时便抹了一回,此时回头自角柜上将那瓷盅取了过来,开盖之后,刚想用手沾取,便觉不妥,想了想,索性从袖中抽了随身帕子出来,用那帕子沾了一团香膏脂。

  余光瞥见左右禁卫们都离得尚远,前来拱卫的西军也各守阵位,她说话也随意起来,口中叫一声“二哥”,顺着就把帕子送了出去。

  裴雍伸手接了,只觉手心油润,低头一看,那帕子上早洇开一团湿迹,等再转头,见到赵明枝向着他比划,又做以手帕涂抹手掌状。

  跑镖也好、从军也罢,这许多年里,他何尝用过这样的东西,一向只觉麻烦。

  只这一回却是赵明枝亲自递来,见得那一张笑吟吟面庞,眼睛弯弯的,同月牙一样,笑得他心都软了,把手放了缰绳,任由马匹慢慢跑着,自己却是将那帕子上沾的香脂在手上推抹开去。

  赵明枝半身伏在车窗上,一手倚窗支着下巴,闲来无事,难得放空脑子,一样事情不做多想,只安心看着面前这裴二哥用香脂抹手。

  “这里……”她看着看着,忽然腾出手来,隔空指了指裴雍左手手掌上一处问道,“手上怎的好像有伤?”

  裴雍低头去看,先做摇头,后来索性把那手掌伸了过来,不远不近给赵明枝辨看,口中则是答道:“多年前给人咬的,早已好透了。”

  赵明枝不免皱眉,问道:“谁咬的?”

  光线足,离得也不远,她看得十分清楚。

  虽然早已好了,可多年前的伤口竟还是这样明显,显然下嘴的那一个用的是狠劲。

  “当年我向西北去给家人收尸,半路被拦掳,其实年纪不大,性格也执拗,想着若连为父母收殓也不能,又落到那般地步,活在当世又有什么用。”

  “后来当家人亲口予我做了允诺,只说虽不能放人,要是将来遇得狄人,一样能叫我前去劫杀,等了许久,果然兑现。”

  “当时我见那狄兵身后驮着几枚首级,仿佛见到父母,一时难做自控,一通胡乱厮杀,等再清醒过来,不知怎的,那手却在他牙齿当中……”

  说到此处,裴雍顿了顿,看了看赵明枝神色,又道:“不说了,怪恶心的。”

  赵明枝沉默几息,忽然道:“把手咬成这样,不知出了多少血,痛成什么样子……”

  裴雍怔了怔,声音都轻了,半晌才道:“其实没有那么厉害,只看起来伤得狠罢了。”

  两人俱都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马蹄并车辙声,又有前方风声,隐约人声。

  良久,赵明枝才问道:“此时再想,要是当初各处乡县都能设有居养院、慈幼庄,二哥是不是就能……”

  裴雍只笑了笑,身下用腿劲夹着马腹,双手则是托着那方手帕,若无其事地转头同赵明枝说话:“自然有用,秦凤两路便依此而为,另再设义学。”

  赵明枝深觉意外,问道:“那义学——适龄者都能得进么?”

  裴雍点了点头,道:“其实士农工商并无尊卑之分,士者行政、农者耕耘、工者弄艺、商者流通,众人各司其职,自是缺一不可,可总也要给人跳脱之法,未必士者后人必定从仕,农人儿女只能种田,工匠只能练手,商人只可货易,有了义学,便能使人多一条出路。”

  “若我当年不能识字读书,必定不能有同你相见那一日,更不能有今天了。”

  赵明枝撑着下巴,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几息,又开口叫了声“二哥”。

  裴雍转头看她。

  “我弟弟自小便十分听话,学东西虽不是顶顶快那一个,但他从来不闹脾气,性情也纯善……”

  她稍顿一下,终于仰头问道:“他年纪小,又从来没有治过事……二哥能教他么?若学好了,倘使一国上下,处处都同秦凤两路一样,想来将来小儿日子能好过些——至少比此时好过些。”

  裴雍将手中帕子对叠一下,捏在手里,又沉吟了一会,才垂眸道:“怎么教?”

  “是做天子师那样教,还是做姐夫那样教?”他问道。

第170章 货郎

  裴雍一边说着,一边将帕子递了回来。

  赵明枝去接,堪堪碰到布帛一角,等反应过来那后半句话,一时全无准备,手抖了一下,根本来不及抓稳。

  马车还在向前疾驰,帕子甫一离手,便往下方滑落,又随风向后。

  她从来反应不慢,此时却早忘了伸手去抓,又不知当要怎么回答,只得把指尖捏紧车沿,再看裴雍时心中情绪难做描摹,无奈道:“二哥又何必如此。”

  而裴雍早一倾身,也不懂他究竟是怎么做的,明明动作看似不急不快,却是悬空一探,正正将那帕子捞在手中,尔后再度送到赵明枝面前。

  他侧过身来对着马车,也不去看路,任由身下马匹自作主张,只管将视线投在赵明枝身上,问道:“哪里又生出了什么何必?”

  又道:“你怎知于我是何必?”

  他将手放开,笑道:“况且教与不教,怎么教,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多少还要问了学生才能知晓。”

  帕子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但赵明枝只会干抓着,压根无心去理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问什么学生?

  凭这裴二哥用十分真心做的底,又有那样手段,便是自己也渐渐招架不动,真要给弟弟一头撞上来,岂不是更要节节败退?

  眼见赵明枝攥着帕子安静不语,裴雍也不催问,只将视线收回,又打手拍了拍马头。

  那马顿时打了个响鼻,将前蹄高做扬起,再落地时好似连动作都变轻了,踏在大道上,几乎少有声响。

  待马儿往前又几个纵越,裴雍忽然问道:“如果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样子来,同今日全不相同——你我从小比邻而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而然做了亲,我在外放牛耕田,你在家中能不能织绣的?”

  赵明枝下意识摇头,道:“我绣工那样难看……”

  裴雍轻轻笑了一下。

  车马不停,那笑很快隐没在风声当中。

  他问道:“且先不管什么织绣,当真有那样日子,你会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赵明枝被问得认真起来,半晌才道:“若要做营生,不如酿酒?二哥辛苦一年,好容易得了粮食,若单拿去当粮谷卖了,其实得利不多,不如拿来酿酒利差还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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