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11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赵明枝便是开头还有些不解,得这一句,又哪里还不明白。

  她又想装傻,又不愿装傻,一时难免有些犹豫。

  裴雍便道:“这宅院空放多年了,今次我回来才叫人收拾出来,虽然仓促之间还不能住,毕竟位置不错,布局也合用,若有将来……”

  “若有将来。”

  他将这句话重复一遍,脸上慢慢露出笑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将来你可以从这里进宫,让他们马车驱使得快些,约莫一刻钟路程就能到宣德门,来回便宜得很。”

  他见赵明枝不肯应承,也不着急催促,只含笑看她。

  赵明枝把手按着桌面半晌,迟疑问道:“将来事情,不如将来再说?”

  裴雍道:“寻常动土拆墙少说也要几个月功夫,若是要改换布局,更难计算耗时,况且此刻四下尽皆急促,都无功夫来理会修造之事,只先叫你拿了图纸在手上,得空时换换脑子,也叫我多少有个念想在罢了。”

  又道:“这房舍布局,难道不要你我二人商量着来么?”

  赵明枝心中一旦松动,便如那挨了火炮的护城沟渠,虽再多泥石,看着也结实,最后还是一溃再溃。

  她手心按着那薄薄图纸,只觉得不过一处宅院而已,此时再来推拒,反显矫情,也不再啰嗦,最后还是老实颔首。

  因知两人难得忙里偷闲,之后未必能找得到这样功夫,索性就此坐着商议起来,譬如书房究竟几间,园中花木又移栽什么。

  她本来辛苦一天,此时不过强撑,说着说着,虽也兴致勃勃,到底精力不济,又因晚上吃得饱足,饭意上涌,睡意更浓,慢慢便将手肘支着桌案撑着头颈处,不知不觉眯了眼睛。

  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睡着,又眯了多久,等赵明枝再醒来时,就见自己半身伏案。

  她忙做起身,抬头只有不远处木香侍立,再转头去看,却见外间裴雍拧眉而立,对面站着两名裨将,各自神色严肃,其中一人口中还在说话。

  “……徐州未能拦阻,那宗里原是宗骨手下,也是狄兵一员大将,日前领了一万兵马,后军六千且退且战,前锋四千,正急行军望京城而来……”

第182章 颜面

  “秦尚奉命设伏,他久等敌兵,结果来的只有小部人马,哨兵回探时发现狄兵正夜晚行军,悄悄取道平井山奔向西南。”

  “狄人兵马共有多少?”裴雍问道。

  “往向禾道去的最多只有五百之数。”那裨将面上表情不太好看,“平井山反有千余先锋,都是精兵。”

  另一名裨将又做补充道:“秦尚怕惊动来兵,不敢妄动,他本想就地扎营以待后方狄兵,但副将贺允和督军陈凭两人得知敌兵路线后,都以为狄兵这一番动作是为佯攻,表面打京城,实际意指蔡州,因怕蔡州有失,最后威胁天子安危,他们执意拔营去追……”

  他瓮声道:“秦尚自然不肯——向禾道有两千人马,本来与陵县三千人成掎角之势,后续又有邓州兵马闻讯来援,才能阻挡狄兵,一旦拔营转向,后续狄兵大部再来,仅陵县一处兵力,根本拦不住,说不准还要被狄贼反包。”

  “双方意见相左,秦尚心中谨记节度嘱咐,不愿与朝廷来将、遣使生事,奈何那两位步步紧逼,又抬了天子出来,唯恐……”

  裴雍道:“你只说战情。”

  那裨将本来还想多抱怨几句,为旧日袍泽说些好话,此刻听闻裴雍如是回答,又看其神色,当真悚然一惊。

  他脊骨似乎都抽了一下,忙道:“贺允说不动秦尚,就先闹着要领一千兵经西去平井山,后见秦尚依旧不肯让兵,又要拆开自己本部禁军离营,营中兵马不知是不是得了他授意,也开始闹腾不休。”

  “贺允扯了天子这张大旗做由头,秦尚束手束脚的,进也不好,退也不得,又怕营中生变,这才特地差使急脚替来报信,请节度示下。”

  裴雍面色不变,转身在一旁桌案上取笔沾墨,就着原本折子书写批复,写完之后,就笔一按,将那折子收起,递与其中一人,道:“使人将这折子送回给他,你再点五百均州兵马,明日一早出发去往兆县,择地扎营。”

  那裨将话不敢多半句,先一口领命,才问使命。

  裴雍道:“秦尚手中共三千兵马,其中只有四成是为京畿禁军,贺允也只副将,他竟弹压不住,甚至至于送信回京地步,实属罕见,且看他如何应对,一旦形势不对,兆县与他相隔只有数十里,你自拿手令去接管向禾道驻扎兵士,叫秦尚带那五百均州兵马自去陵县,另领差遣。”

  方才那裨将一时惊慌,忙道:“节度,不过三千兵马,秦尚哪里就弹压不住了,只是他碍于朝廷颜面,一时不好弹压,况且贺允陈凭两人多嘴多舌的,只会添乱,此刻已经贼到眼前了,还敢撺掇手下兵卒,同一锅热粥里的老鼠屎有什么区别,倒不如……”

  他话未说完,抬头对上裴雍,立时闭了嘴。

  裴雍淡淡道:“没有贺允陈凭,也有钱允张允,周凭王凭,连一二副将、督军都降服不了,些微小事还要上折到我面前做评理撑腰,便是他做主将的能耐?”

  又道:“我叫他去向禾道,是给他立功的机会,若他不想要,你领了就是。”

  他看着眼前人问道:“你以为如何?”

  那裨将慌忙半膝着地,道:“节度肯给这样立功机会,下官自是求之不得,只是那秦尚端的没有挑肥拣瘦意思,更不是要做要挟,只是为节度抱不平……”

  他一咬牙,又道:“其实不单秦尚一人,军中上下许多同袍都为节度抱不平……”

  裴雍道:“平与不平,我心中自有计较,有话不来与我当面说明,却是阳奉阴违,自行其是——难道想要代我行事么?”

  这一回便是边上另名裨将都慌忙跪地。

  裴雍皱眉道:“这样动作,做给谁人来看?”

  那两人没奈何,只好又站立起身。

  “当日你们投向京兆府,都是怎的说的?”裴雍忽然问道。

  那二人一时发懵,互相对视,许久难做确认。

  “若有机会,便是舍却一条性命也要将贼人撵出去,使左亲右友回返故乡,重耕旧田,安住老屋,是不是你们从前说的话——而今才过几年,便全数忘了么?”

  “眼下竟有机会就在面前,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们却能忍了,只为同蔡州来使争一口气,又为我护一张皮面?”

  “徐州百姓自然不是左亲右友,至于京城、东平、益都、登州,也与你我无一分亲缘关系,所以可以置之不理?”

  那二人反驳不能,着实又急又臊,其中一个甚至连眼眶都红了,只会连连摇头,先后口呼“节度”。

  裴雍却是微微叹气,道:“难道披甲执锐,上阵杀敌,是为我么?”

  “不过守疆守土罢了。”

  “秦尚从前上山剪径是为走投无路,他一家给狄贼烧了田舍,夺了口粮,为妻女父母能做糊口,不被饿死才舍却一身。”

  “眼下北面战事多拖一日,便有无数人领他当日苦难,他难道忍心去看?”

  “兵卒只用听令,自然不做多想,但你们已经此时职位差遣,难道还不能分辨是非,称量轻重?”

  “只是……朝廷难道做到分辨是非,称量轻重了?”其中一人忍了许久,终于大着胆子发问,“若非夏州那一个,我朝东西南北,哪里至于今日地步?老赵家的做了初一,眼下换个小赵家的,奶还没断,已是学会将咱们当贼人一样提防,若非节度领着我们西军过来,蔡州哪有一日安稳日子?”

  “偏他们半点不念好处,今日派一个督军,明日插一个副将,全是只会瞎捣鼓扯后腿的,两军对垒,营中有这样货色在,如何好打得过?”

  “若说不分辨是非,称量轻重,正该说的是他们才对!”

  “局势已经如此,难道节度强忍着给他们当软柿子捏么?!倒不如放开手脚,趁势而取,今日错过这大好机会,将来的是实难再来……”

  裴雍出声打断道:“我若有心要取,难道只合等旁人机会?”

  那裨将张口欲言,一时僵住。

  裴雍又道:“有人做初一,便叫他自做初一,我西军上下不去学做那初一,更不做十五——当真想做十五,将要取之,便是没有初一,我难道不能伸手自做十五么?”

  他说到这里,声音更硬:“便有取那一日,也不是今时今日——狄兵尚在眼前。”

  又道:“况且多打一日仗,便多死一地人,果然有了取得那一时,此刻秦尚便能为了叫我做十五自行其是,推诿拖延,你等又来左右敲鼓,将来身份互换,比贺允、张凭之流又如何?”

  “你二人扪心自问,果然全数只为了我颜面?”

  “我有心逐鹿,何须旁人使些见不得人招数?”

第183章 随心

  那两名裨将沉默不语。

  裴雍的话自然不只是说给他二人。

  此时堂外其实等候多名偏将、兵士,一样听得沉默。

  良久,堂中一员才敢出声,老实道:“下官这便去点兵,明日天亮即做出发。”

  口中说着,一刻不敢多留,连忙与同伴退了出去。

  而裴雍也不另寻其余地方,更不避让半点,又将堂外诸将逐个召入,一一听取汇报,又做指示。

  外头声音虽然不大,赵明枝就在内厢坐着,有心要听,自是能分辨一二,一时静默不语。

  而木香侍立一旁,没有出声,也不做动作。

  如是这般,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来人才尽数散去。

  等外间事情忙完,裴雍终于进门而来。

  他见赵明枝在案前端坐,面上微怔,问道:“几时醒的?”

  赵明枝应道:“只有些发困,起来坐了一会。”

  她也不装作无事发生,直截了当问道:“方才我听那两人言语,未必没有道理,二哥若有心……”

  她话未说完,裴雍难得打断,问道:“你这话是为旁人说的,还是自己说的?”

  赵明枝一怔,先想问“其中难道又有不同”,但稍一琢磨,便还犹豫,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答案,又想问“你想我为谁人说的”,更觉这话暧昧,尤显厚颜无耻,未久,只自哂道:“二哥这话,我若自作多情些,便要以为……”

  裴雍微微笑道:“你怎知自己是自作多情?”

  赵明枝愕然无措,张口就要说话,裴雍再又开口,这回声音反而比起平日里闷了几分,当中情绪不明,道:“只多一句,你便吓成这样,我若真取,你当如何置身,又如何看我?”

  “我从前说过,眼下也是一般言语,若德行有亏,治国无道,如同二哥方才意思,便是今日没有裴雍取之,也有张雍、李雍取之。”

  这话她脱口而出,当真已是发自肺腑。

  说感情事时她或有混沌,说正事时候,却绝无半分迟疑,实在从前已经想得太久,经历又太多太惨,面对那常人看来难掩下场时反而轻易就能接受。

  “姓赵的也不是天生就当皇帝,难道不是前朝荒唐无道,自送上门来?若今朝也是一般,最后给二哥取去,看京兆府模样,若能处处依从,于百姓未必坏事。”

  她半分不觉得勉强,还要做几句自承,却听裴雍站在对面几步远,忽然开口问道:“张雍、李雍难道是我?”

  裴雍又道:“果真我取了,你住清华宫,还是同殿下一齐住往宫外?”

  赵明枝怔然,当即反应过来。

  清华宫是为内廷皇后居所。

  这样问话,其中意思昭然若揭。

  她在裴雍面前向来少有不能言说之事,这一回却不愿直言,更不想装傻,只好沉默。

  那沉默也不久,其实只三四息功夫,赵明枝便要开口。

  而此时对面裴雍上前半步,道:“眼下只是一问,你便这样两难,我若说不忍也不会将你置于如此境地,你既要强认自作多情,又要怜悯于我,还要心中纠结。”

  他侧过身去,在一旁捉了把交椅过来,便在赵明枝对面放定,一撩下袍,就椅而坐,先看赵明枝,只看她面容一眼,便做偏开,继续道:“我若说自己从来不想逐鹿,也不愿坐那位置,你今日信了,将来或要不信,日后听人言语,又见当时情境,当然又要怀疑,怕还生愧。”

  赵明枝着实难做否认,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只好再做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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