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前一刀劈的是耳朵,此时叫他痛极欲死,面前那剑尖还在微微发颤,虽能看出持剑人并无多少武艺在身,段达却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嘴硬一句,下一剑斩下的地方必定就是自己颈项。
赵明枝一剑劈下,斩了段达耳朵,他惨叫一出,围观百姓本来骚动,顿做停歇,无一人说话,只屏息凝神,个个等看场中发展。
至于段达,此人匍匐地上,五官连心,痛得难做描述。
如果真是什么豪杰英雄,他又怎至于临阵脱逃,更何至于威诱平民?
被赵明枝拿话一逼,左耳时时正做提醒,更有从前得知的公主事迹在心中提点,此人哪怕头脸火辣辣,口都难开了,为多活一时,还是连忙回应,叫道:“我招,我招!!”
正叫到此处,后头却又有一阵骚动声,一行人自后方匆匆而来,乃是京都府衙当中左右军巡判官领着不少巡铺。
等人行至跟前,赵明枝挥了挥手,拦住众人行礼,先指对面段达,几句说了经过,又指了对面许多马车车厢道:“且叫人把里头东西一一卸了,当场誊录,待审了段达,问清来历,将来再张榜昭示寻其主人,问其来龙去脉,如若财物无主,便由朝廷收缴……”
话才落音,人群中早已爬出一人,叫道:“殿下!官人!里头有一箱子是我家的!”
有人起头,后头又有三五个小心站出来,乃至七八人,十余人,眼见人越来越多,便再不如先前畏惧,于是七嘴八舌,个个把一肚子委屈说的出来。
“我本不愿信,只那段达说今日便要封城,不许进不许出,我自家不怕,只怕八岁儿子,便凑了四邻八友,家私细软一应收拾,在他那买了个位置将一点子金银送得出去……”
“从前那些个混混才安分不久,这几日又冒将出来,只说如若交钱,好歹有点子根在可以再发,如若不交,将来狄贼来了,一应都烧了,半点不能留……”
“我家那不肖子为人怂恿……”
第201章 观望
原来那段达这一二日伙同城中地痞流氓,又用往日关系,威逼利诱,借口为人运送财物送往蔡州,竟是凑出这许多车金银细软,皆是京中民众所有,欲要出城。
但出城之后,究竟如何行事,却又不尽可知了。
那些个人本就将信将疑,此刻出来一说,旁人议论纷纷,自以为眼力极佳,个个要发表几句。
“怎的这样容易受骗,公主都不曾走,你慌什么?跑去信个不知来历的,这回糟了罢?”
这个说:“他带了这许多金银走,说去蔡州,要是半路跑了,你到哪里找去?”
“就是不跑,他拢共不过数十个小的跟着,又拖车带厢的,哪里看护得了?莫说遇得狄兵,便是只遇得剪径贼匪,都不能保得全!”
那个说:“路上许多狄兵,你一个囫囵人出去,谁晓得走到什么时候就剩副骨架子,未必还能留全尸,怎敢去找他?”
“找到又怎样,他有人有刀,要是翻脸不认,一刀下来,难道拿脖子去挡?”
“只怕找也找不到,按他说的,要是朝廷迁都,天南地北的,哪里不是人头,你长十对眼珠子也寻看不见。”
“若是咱们京城都没了,蔡州河也不隔,山也没点高的,怕也挡不住罢?只能再往南躲逃,你一应贵重金银都在他那,剩几个盘缠,吃什么喝什么?哪里走得到?”
眼见场中百姓议论纷纷,赵明枝也不再耽搁,叫人搬来桌椅笔墨,拿马车隔开,命那左右军巡判官当场将段达同伙禁卫分别逐个当众审问,得了供状,又再画押不提。
一时众人纷纷供认,多数都不知段达矫诏之事,只以为乃是公主私下秘令,因为人所惑,暂不治罪。
另有几个被旁人指认,偏还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又满口支吾的,巡铺们当即搬了长凳过来,押在大庭广众之下,由左右军巡判官亲口诵读律令,先是临阵退逃之罪,此罪本已当斩,又有第二十五条诈伪律中伪造宝印符节,公主虽非皇后太子,却以身督守京城,实同太子,当杖五十后流放三千里。
因未有口供实证,当场不能斩杀,便由人高举棍棒,不过二十棍下去,已然打得屁滚尿流,个个痛哭流涕,争着要指认主谋。
赵明枝也不用座椅,始终站立一边,如同寻常路人一样旁观断案,只是有她站着,更有无数百姓站着,场中断案人又如何敢草率行事。
此处还在断案,却听边上更鼓敲响,一时城门处又有哨声,那城门官局促转头去看,复又转回,至于宋景壬更是早早便拿眼睛来看。
赵明枝顿做反应,问道:“这是?”
那城门官小心道:“寻常这便是到了开城门时辰,只今日此处还在审案……”
赵明枝道:“衙门自做审案,百姓自要出城,两下并不相干。”
又令人把马车挪开,腾出一条道路供人行走。
对方忙做点头,一时奔去城下自开城门不提。
然则彼处厚重城门慢慢打开,良久却无人出去,外头自有运送货物人就在排队,却又无人接应。
赵明枝稍一思索,自知身在此处,怕成威慑,就着火把光照并些微晨曦,寻了个手牵女童老叟,自上前去,矮身问那老叟道:“欲要去往哪里?”
对方惊得腿脚皆僵,张大嘴巴,半日不会说话。
倒是那女童约莫五六岁,看着虽然黄瘦,却有几分机灵,听了赵明枝问话,用一口带乡音腔调道:“阿爷说要往南边去找我爹。”
又指着不远处一名守城兵卒,嘴里巴巴道:“我爹也有……也是那样衣服同棍子。”
赵明枝看那女童、老叟并边上老妪,前者还未憋出一个屁来,后者却是哆哆嗦嗦上前道:“俺家老大老二都应了役,有个三女儿嫁了夫家卖竹筐的,早两年去了南边……”
老叟此时终于也反应过来,忙道:“其实未必要去,只是……”
赵明枝不再做他问,半倾下身子向那女童伸出手去,轻声道:“走吧,阿姐同你一道出城。”
那女童胆子倒大,也不看自己长辈,却是张开臂膀。
赵明枝怔了怔,随即一笑,矮下身子将其抱起,又对后头两位老人道:“走罢。”
两人欲要再说,却不知怎的回应,只好讪讪对视。
有赵明枝出面,后头兵卒也各自上前帮忙,或背或搬两人行李,不过锅碗瓢盆,被褥衣服,小小两袋干粮米面罢了。
而赵明枝抱着那女童,当着城门处无数人迈步出城,虽无一句话,但如此行为,已是再清楚不过表态。
因怀抱孩童,赵明枝生怕脚下不稳,走得甚慢,只顾低头看路,却是不知那女童背对城门,毫无畏惧,只笑嘻嘻的。
偏就此时东边一道亮眼光照透云而出,随即又有火红圆日一跃而起,俨然就在一瞬之间,便将天地间黑暗照亮许多。
趁着火光,又有那火红暖煦阳光,那女童伸出两只短短小细手去摸赵明枝头上簪花。
于是,在场远的近的,不知多少人,男女老少,个个屏气凝神,也许看得清,也许看不清,只见那小女儿抓着那簪花一枝,不知是下手太重,还是鲜花柔弱,只一拨,几枚花瓣便跟着轻轻跌落,慢悠悠,轻飘飘荡在空中,随风而去,与那行走时微微荡动素色裙摆相映,犹如一幅画卷,叫人不愿打破。
送出两三里地,又聊了几句,将怀中女童放下后,赵明枝从随侍处取了几贯钱相赠,又说几句关怀话,复才返身回城,同左右军巡判官并宋景壬交代完毕,便不在此处吓人,匆匆上了马车回宫不提。
然则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返身才走,原地那老头老妪犹豫半日,盯着手中几贯钱,也不用谁说话,竟是不约而同去攥孙女手腕。
而后者甚至不用两人交代,已然老老实实回身而行,两老一孙,不过打个转,复又回了城。
城中早许进不许出,只是这三位乃是当今殿下亲自送出,又人人看着,再兼不曾出得护城沟壕范围,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又走了回来。
如此,不知多少人聚在城门口,本来要走,互相拿眼睛问“是不是做给我们看的”,但却也一并跟着默默放了行李,又做迟疑观望。
第202章 搭送
赵明枝事毕而归,却不晓得自己一走,后头那左右军巡判官虽是还在审问,随着天色愈亮,城门处氛围却逐渐紧张起来。
出城人不过寥寥,聚着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围而观之,细听审案,看向段达为首的一众禁军时面色难免更为生怒,多有痛骂的,又有拿石头烂菜叶丢砸的。
其中一名头领打扮的禁军靠得最边最前,被块石头砸在头上,一时痛极,又被人接连唾骂,实在难忍,不免叫道:“此事实在与我无关!我也不知这段统……姓段的是假传圣命啊!!”
随着此人起头,又有几个难做澄清的跟着喊冤,一并跟着唾骂后头段达。
眼见事败如山倒,再无转圜余地,而无论军、民,乃至一向簇拥自己兄弟,此时也一般骂声连连,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段达又怎会不且惊且怒。
他瘫在地上,本来痛并无力,此刻却强撑一口气,不愿只自己一人担责,引颈回头怒骂道:“丛三你个忘八,今日主意难道不是你出的!不是你说狄贼要来,城中守不住,与其在这里受死,不如逃了出去,南边寻个地方做富家翁??”
“我何尝说过这样的胡话!”那被称作丛三的男子正是先前头领打扮禁卫,此时立刻矢口否认。
“说未说过,且找人一问就知!”段达鼓着眼睛,当即攀咬起来。
丛三慌忙对那左右军巡判官道:“判官,好叫判官知晓,我只从前嘴上零星有一二抱怨,却是绝不敢生出这样伪造圣名的断头主意啊!!此事全然出自段达一人……”
段达决眦欲裂,吼道:“丛三,不是你说出了事蔡州自有冯相公担着,便是路上遇得狄兵,里头也有接应的,我又怎的敢……”
他话才说到这里,一旁丛三本来跪在地上,此时遽然色变。
两人相距还有七八步,此人猛然暴起,一个健步便撞上前去。
等前方左右兵卒反应过来,举枪去挡,奈何那丛三动作更快,拿手捏着,不顾手心迸血,反抽对方长枪。
那人用力死攥,却被他连人带枪,一并拖往前方,更有几柄枪剑,竟被他拿枪压着,穿过时把血水淋漓手一放,只捉着段达头发,就天一扯,露出那颈子来。
段达还在说话,被如此一扯,那声音别在嗓子眼里,再难发声,才要起身,毕竟匍匐,头皮耳朵又痛不欲生想,根本难以出力。
左右兵卒已然来拦扯,那丛三犹如发了死力,攥紧段达头发不放,虽然手中并无兵器,也不能寻利器,居然长大嘴巴,露出森然牙齿,硬生生一口咬在段达脖子上。
段达一时手脚挣扎,终于迸发大力,那手摸了身旁不知什么东西,往丛三头上拼命猛砸猛锤,两人满脸满头俱是血,又都出死力在地上翻滚,旁人想要拉开也难以施展。
等两下终于分开,才看见原来那段达手中拿的是巴掌大石头一块,砸的丛三头骨处几处凹陷,已经看得到脑浆,而段达更是喉咙处血肉模糊一片,进气多,出气少。
那左右军巡判官压根不曾料想会有如此惊变,吓得头脸尽皆发白,一面遣人去报上官,又匆忙唤叫大夫上前诊治,但目前情形也再难审问两人,只好暂且先放在一旁,以待后续。
而周围人听得后头竟是别有隐情模样,也哗然一片,各自交头接耳不提。
***
且说赵明枝回到宫中,却是不晓得城门处竟然还发生了这样变故。
但今日情况表面上似乎已经平息,可她心中明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还得另择方法。
命人把近日前线各处奏报送到面前后,赵明枝伏案查阅,尤其那裴雍回报更是逐一排开,对照而读。
乍一看,其实便似先前吕贤章所言,裴雍送回奏报中除却汇报军情——自是不尽如人意——便是请京中莫要担忧,好生稳定人心的。
可前线不宁,后头又如何好安抚稳定一城百姓?又怎能不担忧?
而再看那折子遣词用句,明明吃了大大小小许多败仗,然则当中并无多少紧急慌张意思,便是催讨援军补给,也是狮子大张口,与从前商定颇有出入。
唯有最后提及安抚百姓时候,一二三四五六七,列了许多点,详而细之,郑而重之,甚至认真列出需要准备多少粮秣辎重以便守城,其中数字并非随口乱点。
当日裴雍还在城中时候便协同京都府衙行过抄剳之事,点数统计城中人口户数,此刻一一对来,还把出城人数剔除出去,使得这奏章看着切实得可怕。
如若说奏禀军情,讨要援助占了那文书中十之二三的话,后头关于京中防守之事,就占了十之七八。
只看篇幅、文辞,如若不障目于胜败之事,人人都能辨出重点为何。
先前与众人研读时多半只顾担忧战局,此时独自来看,赵明枝却是不免另有所思,只是一时没有什么佐证,也不愿说出使得人心浮动。
既是有了想法,她便把相应人叫来,逐个确认城中备战情况,果然虽是稍有欠缺,但绝大部分辎重于当日裴雍在时便已做好了准备,纵然后续做了腾挪,总体还是不算难看。
当日忙到半夜,赵明枝才要睡下,赶着落锁时分,外廷竟是差人来叩问宫门,信一送到,不出意外,乃是京中先前遣出用作半路拦阻的守军拼命逃回,并送来汇报——狄人前锋率队而来,已于我方交锋,双方大战一场,我方连溃带败,全不成队形,连主将旗帜都早早落倒,最后只有少数兵丁得以逃生。
得了消息,赵明枝自是不能再睡,连忙将人宣召入宫细问情况,只前来送信的人几乎一问三不知,除却晓得我方大败,甚至连狄兵数目都不能估算,只能猜出一个大概人数,约计两千精锐兵马。
赵明枝怒极反笑,却也不能拿个送信人来出气,只是见得殿中诸位武将并吕贤章诸人吵闹不休,竟还在争这两千兵马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时候,再不愿忍耐,只将手中厚厚奏章重重拍在桌案上。
众臣本来争执,听得动静,一时停住,转头来看。
赵明枝懒得多做理会,径直起身,伸手一一指点几名眼熟军官,叫了诸人名字,又点东南西北四处城门,逐个对应,最后对着吕贤章道:“参政总领守城之事,其余便按此施行,要是狄兵果然攻城,哪一处攻城,诸位将军也不必提头来见,自将头颅送上便是。”
她说完这话,又补了一句,语气更为平淡:“如若四城皆破,也不用什么助援,我只拿自己头颅来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