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36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听后头有人“咦”了一声,回头看去,却是另两艘小船撑杆驶来,一人站在船头,也是一般眼熟,原是另一名城中商行管事。

  张掌柜心中一惊,转头再去看其余船只,果然又在上头寻到了几个熟人。

  都是在城中卖木料砖瓦的,大家生意做得虽然不至于是顶尖那几个,但也自有规模,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如此凑巧全数包船南下,殊途同归,究竟是什么原因,实在不问自知了。

  按理京城之围既解,贼人稍退,城中物价飞涨,各行各业外出找货也是情理之事,不至于如此遮掩,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众人都是躲躲藏藏模样,一点口风都不肯外露,远远打过招呼,也不怎么互相搭理,很快各自离去。

  不独这一回,等到晚间,下一处码头再停时候,又是许多熟人碰面——显而易见,诸人方向十分一致。

  那随从见此情景,忍不住问道:“掌柜的,你瞧前头那个,像不像隔壁陈氏布庄的二管事?”

  张掌柜的跟着看去,果然正是,便皱着眉毛点了点头。

  随从奇道:“怎么一路遇得这许多咱们一行的,中午才七八个,眼下倒是更多了,另还有许多也是京城口音,虽不全认得,也就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咱们一条街上做买卖的。”

  那张掌柜的想了想,也不说旁的,叫船家撑船去的陈氏布庄二管事的左近抛锚停了,趁着左右无甚闲人,才冲着对方招招手,唤了一声:“陈二!”

  对面陈二管事的听得有人叫,明显愣了一下,转头见是张掌柜的,也是十分意外,应了一声,回道:“张老哥,怎的是你?”

  两家铺子隔间开着,做的买卖又不相同,再兼张掌柜的同那陈二管事浑家娘家姐妹有亲,虽说关系不近,东拉西扯的,也能攀上些亲,说起话来倒不如同其他人一般藏着掖着。

  两厢打过招呼,张掌柜的便问道:“这么赶急赶忙的,是往哪里去?”

  陈二管事的道:“旁人就算了,但既是老哥你来问,我也不好瞒着——前日铺子里头来了桩生意,本来狄贼才走,家里头还想再看几日,谁知忽的来了客,便也不好耽搁……”

  张掌柜的问道:“是熟客?”

  “人虽然头一次见,但应当是靠得住的——定钱都提前给了。”

  张掌柜的闻言一惊,赶忙问道:“是不是先给了四成定钱?”

  陈二管事诧异地看了张掌柜的一眼,道:“你怎的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瞪大了眼睛,失声道:“你今日南下,你家……”

  然而话未说完,已是自行闭了嘴,转头再去看左近,唯恐被旁人听了去。

  两人简单一对,那张掌柜的道:“我那一处是个三十出头管事,面上无须,身材倒是挺高大……”

  他详细说了客人相貌。

  陈二管事道:“我店里来的是个女客,年纪轻得很……”

  眼见相貌、年岁俱是不甚对得上,张掌柜却也不能就此认定两边没有干系。

  他不知应当如何反应,再看向那码头处停着的许多舟船时,心中且惊且疑,总生无数猜想——人人如此着急,难道尽皆是得了大客人来订?

  果然沿途南下,一路不止一次遇得熟面孔,全是赶赴最近货源地的。

  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等到了地头,张掌柜的要货要得又多又急,联系了几个昔日供货铺子,价格涨了不说,还都不敢一口应承,只说要各处筹买,好容易算着攒得七七八八,他又四处找劳力并船只运送货物。

  然则寻了许久,不知怎的,这一回特别难筹人手,价格更是贵了不少,不得已找了熟人打听,那埠头才给他透了个底,道:“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京城人,四处采买,不单木瓦砖梁,便是寻常布匹、粮谷、一针一线,见着东西就要,城中样样都涨了价,人手更是不够——你没瞧见码头都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船都不剩几艘!

  要不是老哥你开口,我特把压箱底的人、船都调出来了,才凑出一点,但凡换一个来问,连这几丁人船都没有了。”

  又道:“况且听得要去京城,因怕还要打仗,更怕遇得狄人,下头是个个都不愿意接,就算是出了大价钱,最多去到里水县,恐怕也不肯再往前走的,你还得在当地另寻人寻船。”

  京中物价涨得厉害,富贵险中求,虽说都担心狄兵反复,但总有要钱不要命的,出来几个人采买也不稀奇。尤其此地比起比起其余货源距离京城最近,又方便走水路,自是会早早被人盯上。

  张掌柜的心中早有准备,倒不怎么意外,只觉得旁人抵达的时间早得过分。

  他自己已经是头一批出城,又包了小船,按理至少是头一波,不管怎样都不该其余人货都发走了他才到,但因无处可问,心中暗算了一会成本,哪怕中途倒个几次水路陆路,只要能早早回京,赚头仍是极大,十分值得自己这一回奔波,于是也不怎的强硬,讨价还价几句,便应了对方开的价码,又催彼处再去多找船只人手。

  本以为事情已然解决,谁知等到次日晚间货物俱都到了,预备装船欲行,那埠头竟是一头大汗过来,一碰面就同他道歉,又道:“实在没得法子,是我这里出了幺蛾子。”

  说着又把先前定钱退了回来。

  张掌柜的急得不行,连连追问,这才晓得事情原委。

  原来那埠头原本帮着预定的船只、人手,今日一早被京城来的一行人出高价抢下,因对方应允只要送至里水县前第三个渡口,届时换船换人,不必再往前行,船老大同那许多帮工人人愿意去接,便把张掌柜的这一处生意推了。

  张掌柜的气得不行,骂道:“先前定钱都给了!要想涨价,同我说一声,难道就出不起了??”

  对面埠头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掌柜的欲要再骂,不成想听得不远处亦有争执声音,抬头一看,却是隔壁铺子里头几人围在一处,其中一人喝骂道:“什么叫先前找好的船老大病了?人病了,那船总不会病了吧?你另给我寻人开船,前日既然说好了,要是敢撂梁子不干,休怪我找你家麻烦!”

  旁边又有人上前劝架,不知说了什么,却是没有止住,仍旧怒骂声不止。

  张掌柜的听那声音颇为耳熟,走近看去,果然是汤掌柜,正要上前问话,就听得边上人道:“汤员外,今次实在县里头四处船只都已经调用尽了,而今追究也来不及,要是着急,不如再往前后寻船找人过来,或许还快上几分……”

  “你说得倒是轻巧,耽搁了送货,我亏的银钱谁人来补?!十五之前不能送到,我便要亏一成收息!你赔给我么?!”

  汤掌柜的口中还在骂骂咧咧,张掌柜的已是片刻不再耽搁,转头便寻了那埠头,匆忙自上下游寻船只人手去了,心里反复去算时日,果然自家也是以十五为期。

  难道这许多京城来的人马,俱是一行人下的定?谁人有那样财力,又是什么意图?

第221章 折腾

  张、汤两位掌柜的也好,陈二管事的也罢,乃至码头左近一群自京城来的商贾,抑或是早已去往上下游的那许多人,都只是今次匆忙出城的极小一撮组成而已。

  不仅南边近处,乃至西面、东面,都有人急忙赶赴,诸人为了争抢货源、船只、车驾骡马并人力,各个绞尽脑汁,而诸人所到之处,自然又有更多商贾、行当为此奔走努力。

  一时之间,以京城为中心,除却北面同西北方向因是狄人恰才退走,众人实在不敢拿命去赌,其余地方无不闻风而动,几乎发动一切能发动能力,去赚比平日里高上或些许,或极多的银钱。

  而众人既然到了地方,都是生意场上混迹久的,虽各自隐瞒,暂且不晓得旁人具体情况,可如此当口,城中情形实在是有眼睛的都看得明白——只要有那货源同路径,不管运什么进京,都是供不应求的,又怎会不多买多送?

  数日后,随着一艘艘货船,一辆辆骡马车,一队队挑担推车苦力往京城归总而行,几乎是倒逼着当地漕运、货运道路逐渐通畅起来,哪怕不能十分通畅,至少多少都或重新恢复,或再度开辟出一条通行道路来。

  与此同时,同样在外奔波多日,几乎未曾停歇一刻的墨香也终于回到宫中。

  她这几日饮食不定,忙起来时候甚至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觉更是睡得极少,嘴巴里便有了些上火的口气,人更是疲惫,但向赵明枝汇报时,却是很有几分激动模样,将自己这几日行事简单叙述之后,又颇为忐忑地道:“到得今日酉时,殿下当日列出所有明细已是尽数完成,只是这几日中价格飞涨,当初所给银钱就不怎的够用,不过城中外出商户增多之后,甚至不用三四成订钱,只给一二成,也有商户愿意签契,不知会不会误事?”

  赵明枝倒也不觉意外,翻看着手中墨香呈上来的汇总账册,问了几个问题,得了答复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应道:“今次你做得很好,时间这样紧张,却是一点功夫没耽搁,辛苦了。”

  墨香一时眉开眼笑,脸上疲惫之色尽去,忙道:“我不过按着殿下分派做事,跑个腿打个杂罢了,哪里辛苦?若说辛苦,殿下才辛苦!”

  她这一番话当真是发自肺腑,原还想再表表忠心,只是再一张口,就赵明枝正低头看那账册,眼睛里头全是细密血丝,眼底乌青色更是难掩。

  墨香同寻常宫人不同,虽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心中其实把赵明枝当做亲人姊妹看待,此时端的难过,又自知不能帮忙,眼看漏刻马上就要子时,忙道:“都这个时辰了,殿下不如早点歇息,若有其余事情明早再看也是一样的。”

  赵明枝摇头道:“我这里另还有事,你先去休息,明日再来回话。”

  听闻这话,墨香便不太想走,退到一旁给赵明枝添茶,又笑道:“晚些再去也是一样,先在此处伺候一会子——宫中都无几个旧人,未必有婢子熟手。”

  她说到此处,见赵明枝手中翻看那账册不停,忽的想起一桩事情,急忙又道:“殿下,这几日城中物价涨得实在厉害,要是有人把货运得进京,却不肯交货,宁愿自己囤在手上,想着日后再卖高价怎的办?”

  赵明枝笑了笑,道:“当日契纸怎的签的?”

  “咱们订钱都给了不少,少的一二成,多的四五成,可是倘若不能交货,那卖家也只用退回定钱,另给万五赔偿罢了——这一点子银钱,比起眼下物价涨出,差额又岂是一点两点?根本就是拔根汗毛罢了,怕是有些不能抵抗其中好处的,最后又做反悔,倒叫殿下分明好意,结果却……”

  “你今次拿出去统共多少银钱?”

  墨香报了数字。

  赵明枝不予置评,只又问道:“买的货物总计价格多少?”

  这金额不但写在折子里,同样记在墨香脑子里,她毫不迟疑地就报了出来,说完之后,更觉那数字庞大得骇人。

  今次事情是她做首牵头,最后又汇总统计,其余人已然各有感触,却无一个比得上她一样清楚这一笔泼天大财洒出去所造成的结果,当真是搅得京城近乎所有行当鸡飞狗跳,便是没有被她上门拜访,未曾得到订单的,也有不少受到影响,或出人力,或出银钱,甚至有自出人脉,最后或主动,或被动掺和其中。

  “那这总价的万五又有多少?”

  赵明枝继续问道。

  墨香心中算了几次,仍觉那数字大得离谱,反复确认之后,才把最后总计报了出来,一面说,一面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赵明枝便道:“朝廷已然调拨物资进京,只要多给些许时日,便能有所缓和,衣食住行四样虽是样样重要,但此时春夏之交,不至于过分冻馁,只要保证吃住,百姓总能挨得过去,等过了这一阵,商家爱怎么囤货,就怎么囤货,敢在国难之时囤积居奇,我只怕他们囤得不够!”

  而如若当真战情有所反复,不管囤了多少,最后都不过过眼云烟,梦中金银,又有什么作用。

  且不说赵明枝为城中各色事情忙碌不休,内廷之中,赵弘早把自己所制药丸分成若干份,按着心中想法一一赐下,少不得又派遣天使去往各大臣府中。

  他今次并不用翰林学士拟旨,也不叫黄门携带口谕,却是亲自拟写旨意,写完之后,因怕其中有什么不妥,还特意拿给赵明枝审改。

  赵明枝接了原稿,却并不去看,只认真道:“弘儿是为天子,只依本心而为便是,何必多生顾忌?”

  赵弘道:“就这么发出去,我总不安心,也无关国是,想着阿姐帮着看一眼,才不至于心里头发虚。”

  赵明枝不再推辞,仔细阅看完毕,连半个字都不做改动,便又一一阖上,问道:“今次旨意分发下去,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反应?”

  赵弘垂着脑袋想了想,道:“应当都会谢恩,只是他们心里究竟想什么,只他们自己才会知道了。”

  赵明枝笑了笑,道:“你发旨意下去,本身是想要什么结果?”

  “自然是想叫诸位官人早早回朝。”

  赵弘想也不想,即刻便答道。

  赵明枝便从中捡出几份圣旨,单独放到左边,取笔沾墨,另择一张纸,撕出几条来,在上头写了几个名字,分别卷在两份圣旨当中,道:“文字都妥当得很,但也不用发旨,把这几份书信做个调换,按序改了名字,你今夜把送得出去,明日一早,这几位官人便会销假回朝。”

  说着又另捡出几份圣旨放到右边,道:“至于这几位,连书信都不用,明日得知两位相公还朝,早则清晨,晚则正午,也自会回去衙门销假。”

  赵弘捉着笔杆想了一天,又把能找到的从前天子亲笔书信翻出来看了又看,学了又学,才得出这些个书信,自觉架子是学到了皮毛,但要再做细论,其实又难分析,此时听得赵明枝说话,也不发问,只默默低头看了半晌,才在边上支了个小桌,按着赵明枝说法,把那几份书信誊抄了,当中或带天子亲制药丸,或带寻常药材,各有不同,一一遣人送了过去。

  说也奇怪,当真是书信才送到,对应的几位官人便回了信,便同赵明枝推测的一般无二,次日一早,人人还朝。

  而这几位宰辅前脚露了面,其余那些个告病官员后脚就回了衙署,连半天功夫都不曾耽搁。

  上头一旦归位,下边的抱怨声几乎是立刻就小了大半,本来还有那时时推脱,说某某差事觉悟可能的,这回也慢慢没了动静,虽还不断要人要钱,终究还是老实开始推进起进度来。

  这前后对比如此之大,叫赵弘看在眼里,如何不做多想。

  他忍不住使人把朝中架构理了出来,在上头寻找自己记得的名字,又同近日情况一一对应去看,还不忘拿来问赵明枝,譬如谁人是哪个手下,又属什么派系等等。

  赵明枝自然一一回答,只是答完之后,因见弟弟很有些忿忿然地在某些个名字上用朱笔画了大大的叉,却是又道:“水至清则无鱼,且不论诸人是个什么想法,也不管你我信不信得过,事情总要旁人去做,世上那许多事情,又有几个真正信得过的人,难道全数做得过来?”

  “可这样要紧时候,他们心里头只想着派系,只想着站队,还想着拿捏我,又要讨价还价,偏要我低头了,才肯……”他虽尽力忍耐,语气中的不满还是难掩盖,“阿姐,这样的人今日是不得已才不能不用,如若将来有得选,难道还要留着重用?!”

  赵明枝倒不怎的意外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也不做劝说,只是轻声道:“如若有更好的,自然是能者上,但朝中人才凋零,连吏员都不够,至于派系,早已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能做更改——换了一个,难道还能十个百个?况且新人难道一定胜过旧人?”

  “你这样位置,哪有功夫记住那许多人名字,当有更多要紧事情去记,更多好事好人去想,否则大国天子,沦落于些许小官纠结,岂不是太过抬举了?”

  她点到即止,又做鼓励道:“如若要管,岂止管一官一派?将来长大,习得办法,学得能力,当改正风气,不拘于一人一名才是。”

  赵弘听得不住点头,果然把那纸笔扔到一边,再不提此事。

  数日之后,城中物价一日高过一日,朝廷虽募工招人,又施粥放米面,依旧不过杯水车薪,但就此关口,终于逐渐有墨香先前找上的商人携货归来。

  先只是零星挑夫、骡车,并五花八门船只,慢慢成队成列,有了气候。

  但就如同墨香当日所说,赵明枝这一方开出的价格虽然极高,哪怕放在现在,也高过市价不少,可见此时坊市间各品种架势,分明涨得无休无止,不知尽头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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