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51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朝堂之上,自然个个都会看两府眼色,可推至于三军,到那阵前,甚至百姓当中,谁人又会知道那许多?

  人人以为他是皇帝,这样封赏,自然皇帝说了算。

  被骂刻寡小气的,难道是两府?还不是自己!

  赵明枝也在看那奏报,索性寻了黄门过来,点出几人姓名,最后道:“请诸位官人过来一叙。”

  东西二府的公署本就在内廷之中,得了召见,被召的数人很快就到了。

  稍微缓了这一时,赵弘也逐渐控制住了表面的愤怒,他强忍着气愤把那折子摊开来举在手上,不待赵明枝说话,便问着对面人道:“斩灭敌军大将,斩杀北朝皇帝,驱逐狄人,杀敌无算,这样大的功劳,在诸位卿家看来,难道只值得这样封赏么?”

  这一回不消张异出头,便有人站出来回道:“陛下,并非朝廷薄待功臣,只是当此困竭之境,实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此人一面说,一面把前月月末盘点出来的内库所剩金银丝绢等等数目一一报了出来,又有常平仓等等地方所存物资数量。

  他显然有备而来,一点磕巴都不打,说完之后,还从袖中取了一本折子来,呈给赵弘道:“上月至今,又做许多调拨,以今日之数,恐怕只有奏报中三中之二都不足,臣惶恐,如若仓促要做筹措,恐怕今次给予前军赏赐数目,便是一半都不能凑出来——否则难以维持朝廷运转——须知自去蔡州那一月,朝中官员、吏员俸禄便不曾发全了……”

  朝廷当然一向是捉襟见肘的。

  打了这些年,又连年送往兴庆府数目惊人的岁币,不但江山千疮百孔,便是内库也早已入不敷出。

  尤其今次贼人南下打的这半年,几乎将京城以北全数占去,百姓流离失所不说,半面国土的春耕也尽数荒废,即便现在大晋胜了,天时难再来,又如何能倒转回春日去将粮种栽下?自然不能只顾当下,还要预备将来——那许多人的口粮将来还不晓得哪里去得。

  哭穷哭的本就是事实,方才咄咄问话的天子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赵明枝转身去看,却见弟弟脸上怒意虽未散去,又平添了几分忧心忡忡,忍不住暗自摇头。

  有钱有有钱的办法,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

  没有粮谷,难道人就不吃东西了?地上吃野菜,山上捉禽,河里抓鱼,饿得狠了连草根树皮也要吃的,只要能吃一口东西,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没有钱,难道就不封赏了?

  筹钱便是!

  她出声问道:“将帅且放一边,三军犒赏却不能有丝毫怠慢——兵士在前线用命,如若连惯例的赏赐都给不到,一旦起了哗变,谁人能担得起责任?”

  她话才说完,那人先应一声,复又露出为难神色,最后道:“恐怕还要多给一点时间……”

  赵明枝也不同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从前狄人要岁币时候,难道内库中就有钱,常平仓就有粮?当年能凑出岁币,如今就凑不出封赏了?”

  “殿下!”那人哀声道,“南面百姓虽无战事之苦,可连年多增赋税,已是不能再做压逼了!”

  而此时此刻,眼见张异等人个个不说话,立在后头的吕贤章忍不住站得出来,道:“殿下,江南东、西两路课税过重,又有多处县镇今岁遇得旱灾,春雨未得几滴,如若强逼,恐怕要生出乱来。”

  他家中自有亲故在江东,少不得为家乡父老说上一句。

  赵明枝只问道:“难道只有赋税能用?”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站在前头的张异同杨廷二人,极温和地道:“朝中艰难,宫中自当节俭为上,当外放宫人,减少衣食……”

  赵明枝此话一出,阶下站立的好几人面色不变,心中都冷笑起来。

  尤其那张异本就已经十分看她不惯,此刻更是忍不住想:才能省几个钱?想出这样杯水车薪办法,除却为公主自己博名,又有什么真正作用?

  然而还未等他这念头从脑子里闪过,就听赵明枝又道:“即日起,我今岁俸禄便攒在一处,添进三军犒赏之中。”

  听得当今她又往犒赏里头丢了三瓜两枣,张异忍不住有些走神起来。

  今次拟出的三军封赏自然是有些刻薄了,只是朝中实在无银无钱,便是有心也拿不出多少东西来,而小皇帝显然正在兴头之上,为了不叫他耍小孩脾气,一味只顾大方,便先给了一个俭省的方案,给他先闹着,却也要叫其知晓财政艰难。

  等闹得太难看,少不得再拿一个稍微过得去的方案出来,届时估计就差不离了。

  他心中还在盘算着哪一处能让,哪一处不能让,忽然间好似听到自己名字,一时恍惚,不免抬起头来,却听对面屏风之后,赵明枝再问:“枢密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

  张异愣了愣,见左右人人都看向自己,脸上不免露出怔忪神情。

  赵明枝耐心再道:“听闻枢密族中有擅长酿酒子侄辈,在洪州、建州几地极有名气,也曾进京卖酒,资财颇为丰厚,置下良田无数,又有多处产业——却不晓得当此艰难之际,能否请枢密作为担保,向其筹借银钱若干,朝中自当以三年酒榷为酬谢,三年之后,再做偿还,不晓得枢密以为如何?”

  这样提问,叫张异一时之间,竟不能脱口作答。

  朝廷问臣子借钱,虽也有故事,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晓得何其荒谬。

  酿酒本就是特许之事,能买卖酒水者,谁人不是仗着后头跟脚,所谓族中子侄,自然也就是张异根脉。

  三年酒榷,在常人看来当然是再为丰厚不过,可对于张异来说,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拿来换那许多银钱——要是拖欠不还,拖到最后,真正进了内库怎的办?

  可要是开口拒绝,分明摆得出来那样丰厚条件,实在说不过去。

  “便似早间枢密同朕所说一样,国朝艰难,当要各行其是,天子纳百谏,臣子出百力,才能顺天承运,如若枢密能做出面,还请当仁不让才是!”在一旁听得认真的赵弘大声插嘴道。

  话说到这样份上,张异又如何好拒绝,只能含糊行礼道:“臣自当竭力劝说。”

  他才一应承,就听上头赵明枝又道:“杨中丞,听闻你……”

  随着赵明枝一个个点过去,站在殿中的人人没有逃过,几乎个个都认下了一笔不菲的数目,便是吕贤章也主动要把自己家中田亩三年所得粮谷送得出来。

  事情发展到后头,张异站在原地,见得几个小黄门拿着纸笔一一誊抄众人认下的数量,有一瞬间,险些都要忘记了自己今次前来的目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眨眼之间,本来只是为了不叫西军占太多便宜,最后倒是从自己褡袋里头掏出许多便宜来,反喂那姓裴的口腹?

  多寡且不论,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第240章 回返

  在人人都被敲过竹杠之后,殿中气氛都有点凝重起来。

  赵明枝置若罔闻,却是让黄门誊抄妥当之后,又请诸位官人一一签字确认,若非画押实在难看,甚至还想当场就拿红泥出来,请他们逐个留下手印。

  要知道当殿同意,事后反复琢磨,又做反悔的事,又不是只有从前皇帝做得出来?

  一时签字完毕,便再无人去提什么内库空虚,唯恐屏风后公主想一出是一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赵弘拿着那一叠诸位大臣认领的出借金银、丝绢、酒水、粮谷等等文书,翻了又翻,又在心中默默去计算累加数字,只觉殿中这许多人,从未如此顺眼起来。

  不过他到底知道事情不可逼迫太过,过了把瘾,便先将面前东西放到一旁,本欲开口,犹豫一下,还是转头看向赵明枝,得了对方点头,之后,方才道:“三军犒赏当要再行增添,张卿,今次北面将帅只给这样考功,是否太过简慢?”

  他单点张异,张异却正等天子来问,上前道:“启奏陛下,今次考功,乃是枢密院仔细斟酌而为,方方面面都要平衡考量,复土自然是大功劳,可凡事不能只看表,还要看里,前线北面虽侥幸得胜,其中难道只三军之功,自有天子信任放权、仁德泽被,才使得将士上下用力,百姓**,又有朝中补给得当,转运得力,否则又如何能胜?”

  他顿一顿,又道:“至于那裴雍,本来年轻,资历又尚浅,今次能得晋身枢密院,已是看在其人功劳卓异份上,特意拔擢,否则以他从前行事,今次实乃戴罪立功,不追过去罪行便已是陛下万分宽容了。”

  说完裴雍,他又提及几名西军将领去向,按着两府安排,虽都有升职,却是东南西北,任在各方:“京兆府本为朝廷心腹之患,往日难做插手,毕竟君王率土,岂能自成一派?既然况且官员本有任满迁转惯例,一防官吏上下勾结,难道旁人尽皆遵守,京兆府上下便不能了?”

  张异所言,乍然一听,好似甚是有理。

  官员迁任本是制度,要是扎根一地太久,极易尾大不掉。

  京兆府中官员任免从来自专,朝廷难以插手,也因如此,转运副使钱纲被杀一事后,因难以追究其中真正缘故,也无力惩罚,最后只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如今枢密院要借由北面大胜将裴雍调入京城,又调任西军将领,以此打散京兆府一脉,其实也是应有之举。

  赵弘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得张异如是说,不禁低头思索,只是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张异一时又道:“若说简薄,金银赏赐之外,还特为那厉衍加爵、晋阶,又将此人调入京中——如此高升,难道还不能满意。”

  “如若西军复回西北,又挟有大功,今后朝中如何去管?那裴雍本就权高势重,又据有地利,如若不早做筹谋,日后怎生得了?”

  张异若说其他倒还罢了,可他一提到厉衍,赵弘便察觉出其中差异来,翻开手边一本书册其中一页,仔细核对两遍,复才皱眉道:“崇宁三年时候,张卿也在枢密院么?”

  张异愣了一下,点头应是。

  “阎得景开边河湟,两府可不是这么赏赐的——那时候金银之外,赐给阎得景田地,另加爵位,家中父母妻子各有赏赐,连三个孙儿都给了荫补,至于追封祖先更不必提,其人也得入枢密院中,直任枢密使……”

  眼看赵弘竟是翻起了旧账,还翻得如此娴熟,不独张异,便是殿中其余臣子都颇有些不适起来。

  张异道:“殿下所说不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崇宁三年时候江南丰收,也不曾有岁币之说,而河湟新得沃土无数……”

  他连着数了阎得景几重功劳,最后又道:“况且阎相公三任三地,外放一方,再回京城入两府,不管资历、能力,都足能胜任,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另有一桩,那裴雍、厉衍二人皆无父母兄弟在,也无家室子女……”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顿了顿,过了一息,才又道:“便是欲要加封也不能——不过追封其二人父母,倒是并非不可。”

  事事反驳,未免过分明显,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张异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赵弘看了看殿中众人反应。

  人一旦生出成见,就很难更改。

  他本就对张异方才所说就抱有十分狐疑,眼下听他如此分辨,那狐疑便转为十二分的不信,当即问道:“就因为他二人父母兄弟不在,也无家室,其余东西就能尽皆不赏?”

  不等人回话,他便又翻着手中宗卷示例,其中既有本朝,也有前朝,其中不乏同样情况的,但彼时所得赏赐与今次京兆府相比的,当真差异太大。

  赵弘一一举例,殿中人人安静,半晌,倒是杨廷率先站了出来,慢声道:“陛下,抗敌复土,裴雍自是难得功劳,但京兆府素来自成一体,不从朝廷号令也是事实,如若不稍加惩治,只一味封赏,朝中秩序何在?眼下交趾、河湟藩部俱有蠢蠢欲动之势,蜀地也多次生乱,另有广南东西二路,荆湖两路也有流民同乱匪举事,未尝安宁片刻,一旦为人看在眼里,有样学样,各地各为割据……”

  他声音甚是郑重:“眼下正当艰难之时,不是不能重赏,而是不好重赏,殿下向来厚待臣下,世人皆知,况且雷霆雨露,全为君恩,岂能由为臣者挑剔?那裴雍从前所行多有罪错,陛下不做追究已是宽宏大量,此人但凡还有丝毫忠义之心,便当感怀君恩,若是心怀不轨,哪怕施恩再重,也一般无用。”

  有了杨廷助阵,张异精神更为振奋,肃容道:“臣附议!况且我朝连年战事,百姓流离,庄稼不时,正当借机休养生息,可一旦重赏,叫武将误以为尚武是朝中风向,为立军功不惜妄开边衅,或擅挑民意,如此风气,朝廷如何承受?难道应当?”

  他稍停一息,又道:“便似杨中丞所言,那裴雍要是还有忠义之心,便不当为眼前浮利所动,应要体会君心才是。”

  难得两府一文一武最为权重二人一搭一唱起了基调,其余人如何会做半点异调,自然无不附和。

  然而赵弘总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忍不住气道:“难道因为怕今后还没影子的事情,叫眼下功臣不能得奖赏?如此做法,其余武将又当如何看待?将来再遇战事,哪个将士肯用命?!”

  “张卿,你从前在大名府领兵时候不也为下属请功,当初怎的不是这样说法?!”

  他早有准备,此时特地将命人从库房中寻出来的张异从前厚厚一摞奏章挪了出来。

  然而对面人立在阶下,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当即道:“陛下圣明,只此一时,彼一时——况且臣为戍边将士请功,对自身微末所得向来并不在意,臣并无卓异之处,只一片忠君之心……”

  赵弘哪里想到张异会如此嘴硬,偏又寻出这样理由。

  此人确实没有为自己请功,可世上又哪里有为自己请功的道理?况且哪怕不用他说半句话,当时朝中仍是彭相公主事,又如何会叫自己门下有功不得赏?

  他心中实在气愤,又兼不服,只是抬起头来,就见前次张异欲要以头抢之的柱子还在一旁,上头虽无血迹,兀自立得十分稳固,可撞柱当时混乱场景却是历历在目。

  赵弘虽然做皇帝不到一载,年岁也小,许多事情弄不懂,却晓得眼下再无一个宗茂、宗骨能死,也无狄人大军能破,再追问下去,这一位张相公要是再说出一句“天日昭昭”来,场面会更为难看。

  他只得恨恨然闭上了嘴,唯恐一张口,便要说出难听话来,又忍不住再去看前方屏风。

  赵明枝早知弟弟脾气,也不叫众人在此处耽搁,只道:“今次大军得胜,当要好生厚赏,不能薄待了功臣,还请枢密院再做斟酌。”

  这样一份赏赐拟出来,本就是等着同天子讨价还价的,殿中众臣各自领命应是,便不再多言,依次退下。

  而赵弘本以为还要纠缠,不想众人答应得如此爽快,只觉茫然,等人走了,忍不住问赵明枝道:“阿姐,先前不是说今次赏赐已经极厚,不能再加,怎的一下子全变了样子?”

  赵明枝直言道:“这样赏赐,难道张异不晓得过分简薄?不过拿来试探而已——你当他当真愿意把裴雍、厉衍二人留在京中?”

  “要是那裴雍真入枢密院,与其平起平坐,纵使其人在京中根基尚浅,一则正当青壮之年,二则挟功晋身,正值风势之上,另还有天子信用,难道张异全无芥蒂?”

  赵弘似懂非懂,听得赵明枝如此说,忍不住忧心忡忡,问道:“那他今次做什么还要主动让裴雍入枢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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