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赵弘虽十分不愿意,却也只好应了。
张异得了他点头,也不肯由此罢休,又连连催问。
赵弘本来就烦,以他城府见识,哪里分得清对面人如此以公压人目的,只是这般被压着,已是生出百分不耐,虽然晓得面见裴雍极为重要,也对其人甚有好感,依旧有些不耐起来。
他实在明日无甚空闲,被张异拿大道理说得烦了,当即着人写了一道口谕,又召黄门过来使其带着去寻那裴雍,令人即刻觐见。
张异在此处认真给裴雍上眼药,后者却是没有闲着。
裴雍一回京,手下兵马调拨、人事调整自不必说,数万人马本是拼凑而来,先前行军时候,高压之下倒是安份,而今立功回京,或要归队,或要扎营,也有当做重新分派的,将领、部属各有所求,难免多起争执。
他虽放权手下,仍旧有许多要亲自出面事情,忙了两日,终于告一段落,未曾想又等了许久,仍旧不见先前安排出去的人来回话。
原本忙时还能勉强忍耐,眼下无事压着,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当即起身就要出门,只才行几步,就见远处一人大步跑来,扫灰扬尘的,走得近了,原是卫承彦。
当日天子郊迎,卫承彦自然在那功臣之列,他的封赏早早就定下了,差遣正在京城,其实许多手续要办,但因其另有打算,并不愿领,是以一直拖着不肯过去。
而裴雍才回京,虽一直忙碌,没有找到同他单独说话机会,也已经先使人安排了几桩事情给他跟进,卫承彦来来去去,紧赶慢赶,此刻都还没有忙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心里头总有记挂,早叫人盯着自家二哥,一听说其腾出手了,就匆匆赶过来,见得裴雍,还未走到跟前,张口已经问道:“二哥,先前小赵同你一道进京,怎的进到现在,也不见得人出来?你晓不晓得她住在何处?”
又道:“我四处问,也不曾见得木香……”
裴雍正要答话,不想外头亲兵匆匆进来,道:“节度,营中来了一位传信天使,说是天子召见,请节度速速进宫陛见。”
此人话音才落,门外便有兵卒引着数名黄门进来。
诸人脚步匆匆,当头那一个手带黄帛,却不是什么骈四俪六的正经诏书,只一道口谕,果然一通诵告,乃是天子召裴雍即刻进宫面见。
此人宣召完毕,一旁自有人送上谢礼,他却连连摆手,只站在一旁同裴雍问礼几句,虽无其余言语,其中催促意思,却是十分明显。
天使就在一旁,卫承彦多少话都再不好问了,只得偃旗息鼓,眼看自家二哥同那一干黄门一道进宫。
人都走远了,几名才收到信的将领才急急赶来,连个背影都不曾瞧见,看到卫承彦立在此处,如何肯放过,立时就围了过来。
都是的熟人,也没有那许多讲究,其中一人当即问道:“听说大内来了天使,要召见节度,厉老三,你晓不晓得什么事情的?”
卫承彦也正一肚子不满,闻言没好气地道:“我怎么晓得!进京这许多天,先前没声没息的,忽然……”
他说到此处,倒是闭了嘴。
“我使人去流内铨打听了,说是还没收到中书行文,也无人晓得节度会得什么差遣……”说话人的面色也不是很好看,“按理已经这么久了,多少也能有些消息。”
另有人道:“我倒是打听到些风声,只不晓得那风声究竟是真是假——传言宫中有意要要节度留京进枢密院……”
此人话一出口,个个沉默下来。
能有资格围在此处的,自然都是信得过熟人。
放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留京入两府乃是高升,可众人都是西北出身,如何不知道枢密院如何看待自己一干人,朝廷又是什么态度,更晓得从前干戈首尾,说来说去,不过“明升暗降”四个字罢了。
“要是入了枢密院,必定是要除兵权的吧?”有人问道。
这话问得过分一厢情愿,旁边本来人人心中都憋着气,不用卫承彦说话,便有人冷笑道:“节度人在京城,如何去管京兆府的兵?难道还能把禁军给节度去管?”
又有人道:“说的什么废话,同哪里兵又有什么关系?枢密院同三衙分立,一个管调兵,一个管兵,真个进了枢密院,手头无人可用,身边同班站的又都有过节,说不得就要任人捏圆捏扁了去!”
“要我说,还是回去的好!”
“仗也给当今打完了,贼人都撵得干净,三年五载北面都只有小事,总不至于鸟儿打尽了,弓都要折了烧火去吧!”
眼见众人越说越没个正经,本来一心想着问自家二哥“小赵”来历的卫承彦,此刻也再无心情,脑子里只有烦躁,把眼睛一瞪,道:“这是节度自家事,他要留京便留京,愿回京兆府,便会京兆府,若他不问,你我都不当要多嘴才是,不然传得出去,还不晓得外头要怎么议论,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竟是把从前裴雍教他的话,老实不客气地学了给旁人听,倒叫这一众人个个面面相觑,本是一意表忠心,此刻也不敢再啰嗦了。
而不管卫承彦嘴巴上怎么说,其实早拿定了主意,他自知脑子并不十分得用,总归跟着自家二哥走便是,只是难免又为其人忧心,想了想,也不指挥旁人,自家打马厩里随意寻了匹马,只带一个随从,便往大内而去。
他到了地方,也不胡乱打听,更不啰嗦,在那宣德门外、潘楼街上就近寻了间茶铺,喊了一桌子小食,心里用足了十分力气,把那茶水想成酒水味道,就着小菜边坐边等起来。
且不说宣德门外,卫承彦如何心焦,宣德门内,裴雍穿过几重宫门,在那几名黄门引领之下快步行了两炷香功夫,才终于进了崇政殿中,向天子行了礼。
赵弘坐在桌案之后,左手边是枢密院再度送来的封赏草案,右手却是两名医官给赵明枝下的脉案同药方。
他半颗心琢磨当要如何给这一位节度使封赏,半颗心却忍不住还在研究其中脉案意思,又比对这几回药方中区别,此刻见了裴雍行礼,竟是晚了一息才惊觉过来,忙道:“裴卿快快免礼!”
正说着,想到先前蔡州时候若无这一位节度鼎力而为,自家哪有回京机会,而若无对方用命,又哪有今日在此处发呆机会,一时也为自己分心羞愧起来,尤其想到前两日郊迎时候,全靠对方出力,自家才能如此顺利,便再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来,向着一旁黄门道:“快给裴卿看座!”
只是那交椅搬了过来,裴雍却是坚辞不受。
眼见对面人如此,赵弘心中亏欠之心更重了。
他与裴雍本就并无多少君臣情分在,自蔡州一见又别,如今已经数月。
赵弘自当了这个皇帝,其实说话分量并不很重,也常为人孩视,乃至无视,倒是在这个传言中嚣张跋扈,割据一方的节度使身上得了少有尊重,此时把先前事情想了又想,歉道:“其实前日就当请裴卿入宫一见,只是忽有急事,才耽搁到现在。”
说到“急事”二字,赵弘忍不住又看向了右手边的脉案,停顿一息,才道:“今次若非裴卿之力,京城难保,北面亦难保,枢密院中正做赏赐,只不晓得裴卿自家什么想法?”
天子自给了台阶,按理裴雍当借坡而下才是,他却并不说什么套话,而是道:“陛下既问,臣也不说那等敷衍回答——中书若有结果,便依中书所定便是。”
他话语之中毫无勉强,也正因此,反使赵弘心中更为纠结起来,一时竟是安静下来。
而裴雍已然又道:“臣见陛下甚有忧色,又听城中四下传言,只说宫中正探访名医——却不晓得什么事情?”
赵弘愣了愣,犹豫一下,也觉无甚好瞒的,便把赵明枝病倒之事说了。
他本来不过几句带过,才要重回正事,却不想对面人闻言之后,竟是眉头紧皱,已然追问道:“陛下可有先前脉案?”
第244章 丸方
听他如此发问,赵弘不由得抬头去看。
裴雍道:“臣经年行兵,常有伤病,陆续得人赠了不少药方,遇事时候翻找出来,虽未必十分对症,往往总能得有奇效。”
“当日公主亲至于西北调兵,与臣一路而行,再回京城,中间殚精竭虑,又奔波流离,其时既有外伤,又有内隐之疾,回京后尚未来得及休养,却又遇围城之事,难免内外交困,积累而发……”
他其实就事论事,将自家推断一一说来,也无多余话语,但其中关切意味,并忧心态度,叫赵弘也不免动容,心想:阿姐虽说真心未必能换真心,这话固然有理,却也十分看人,朝中再多凉薄的,难道全无义士良臣?她当日去京兆府请调西军,未必能想到一举成功,更不能料想这裴雍如此厚义,还能这样关心。
又想:前日那许多营中将士,出城迎接的百姓,另有外州臣子,便是京中文武大臣,想来也有不少好的,只是不能得机会到我面前,也未必没有忠心,况且就算不是忠心于我,只要不生外心,便同阿姐所说,文武卖力,臣子对得起俸禄,商贾对得起买家,雇主对得起做工的,人人踏踏实实,他们到底怎么想,又多少私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论迹不论心,想来便是这样意思了。
一旦想通这一点,赵弘只觉心中畅快许多,尤其得知有那所谓“药方”,又见这一位裴节度把自家长姐病情来历说得如此清楚,不用把脉,不用看望闻问切,便与那些个医官所做推测相差仿佛,难免生出希冀来,颇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连忙把右手那医案同药方一并叫黄门送了过去。
裴雍得了脉案,低头仔细翻看良久,复才抬头道:“臣非杏林出身,比不得宫中众位医官,只是单看此处诸位所判公主脉象,乃是外邪入侵,脾虚肺热,但开方时候又诸多顾虑,人人不敢下重药,全以平和中正为主,虽然稳妥,到底难撼急病。”
他也不做犹豫,当即又道:“如此高热,又遇酷暑难耐,一味苦熬总不是个事,时日久了不知会如何枯耗精血。”
说到此处,他稍一沉吟,便道:“医者自有所虑,药方也有多方衡量,不能轻易改动,但臣手头有一丸方,也不用内服,化于水中,请亲信之人为殿下按时辰擦洗额脸、手脚三次,再以药湿布巾裹于四肢、额头、双颊处,时时勤换,如是重复,即便不能即刻奏效,想来也不至于有所损害。”
“臣请誊抄公主脉案,回营之后,再将脉案与那丸方细对,要是的确能用,便送回宫中,另请医官验看,不知陛下以为妥否?”
不是内服,乃是外用之药,还要自家先做核验,又请医官再验,如此谨慎小心,又如此上心,赵弘哪里说得出个不字,此时也无心多想,更因他年少,压根没有那能做多想的心,半晌,其实内心早已千肯万肯了,才要点头,又觉似乎不太妥当,还晓得往回找补道:“今日本是要同裴卿商量封赏之事,却不想……”
裴雍道:“病情关天,殿下早一日痊愈,便少受一日病痛,至于封赏——又岂在一时?以陛下行事,今日身外浮云虚名,得之虽好,又岂如简在帝心?”
赵弘听得人都有些发怔。
他登基之后,几乎没有哪一天不为两府“帝师”教授,御史台更是以谏言天子为己任,莫说不能成为皇帝喉舌,哪一天上的折子里能少规劝天子几句,赵弘都要谢天谢地,身旁虽有黄门宫人,也常有溜须拍马之言,可或是哄小孩口吻,或又过于刻意,今时今日,当真头一回遇到这样直白话语,最要紧说话的人身份又那样特殊。
一瞬间,赵弘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了许多从前皇帝近谗臣,远诤言的故事,只觉心跳得发慌:实在怨不得他们,如若个个谗臣如此身份,这样说话——其实这般话语,全然赤裸裸对天子认可肯定——试问哪个皇帝又能做抵抗?
今次赵弘见到两府对裴雍抵触之举,反对之声甚众,早已做好了退让准备,只是不知如何平衡而已。
总不能委屈了回朝功臣,却也不能为了一人,让政事堂、枢密院俱不能下台,不然将来事情,谁人来做?
即便要秋后算账,饭也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样一样做。
两相权衡,毕竟他全无根基,不管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撼得动那些老臣执意,他所有努力,只在能否少委屈功臣一点罢了。
毕竟厚功薄赏,无论说与谁人听,想来都不能接受,便是放得出去任百姓评价,多半也要骂天子寡恩。
张异等人叫他多做安抚,只会说得嘴响,可他又能拿什么来安抚?
小时候他同爹娘闹脾气,还能得一二泥人做安慰,那裴雍又不是傻的,今次做法,犹如拿个随手搓的泥人同他换宝剑,又不是小孩子,谁人肯做理会?
赵弘本以为千难万难事情,谁又曾想,根本无需费力,裴雍便如此体谅,已然把自家难处领会得清清楚楚。
——他从来不是小气人,也能有天子气量,纵使今日因故不能厚待,其实早记在心中,只等将来罢了!
可这样空口许诺,如何能说得出口?
但今日不用他自家开口,便能叫人所知,其中相惜之情,又如何不令赵弘感触?
若按张异等人所说,裴雍是为虎狼,用他便是引狼入室,可相处下来,赵弘早在心中写出大大疑问——世上岂有这样好的虎狼?若个个都能这样,只求爹娘在地下保佑他身边多一些这样虎狼!
还不得赵弘说话,下头裴雍已是转头去看一旁黄门,问道:“可有纸笔?”
这一发问,早把赵弘思绪拉回,忙道:“裴卿手中所持便是誊本,尽可带回!”
裴雍闻言也不推辞,当即施行一礼,道:“病来如山倒,事急从权,臣便不做多留了……”
他就此告辞,根本不用赵弘厚颜开口,拿了那脉案,早匆匆出殿而去。
今日行事,裴雍也全无遮掩意思,同天子说话更不藏头露尾,其实不管谁人来问,只要问了,他都不吝于坦率直言,只是无人会往那一处想罢了。
他出了几重宫门,眼看不远处便是宣德门,于是大步疾行,正要寻先前在门外等候马匹,不想彼处站着数人,当前那个似是闻声回头,两相照面,居然是吕贤章。
见得裴雍,吕贤章也是一幅惊讶表情,先同身旁人不知说了什么,复才转回身来,见礼道:“原是裴节度,多日未曾得见,本还要去营中相请。”
而他身旁人同样转身,竟是枢密副使张异。
裴雍上前回礼,只寒暄几句,正要告辞,不想那张异开口便道:“方才正同吕参政说起回城兵士扎营、后勤之事,另又有调兵安排,本就要去西营多问几句,才要派人送信,不想竟能得遇节度大驾,却是十分凑巧,正好当下来问——不晓得我二人何时便宜过去?”
他语气轻松,还开了个玩笑,很是和气样子。
裴雍回道:“本都是天子之师,二位也是天子之臣,分内之事,自不必挑什么时日。”
张异哈哈一笑,道:“节度既然如此说,本官可真个此刻前往了?”
说着又看向一旁吕贤章,问道:“参政意下如何?”
吕贤章犹豫一下,却是摇头道:“下官衙中尚还有事,只好改日再上门叨扰节度。”
说着,行过一礼,匆匆走了。
见吕贤章如此知机,张异暗自点头,对裴雍笑道:“京都府衙总揽之事甚杂,一向是少有空闲的。”
说着指了指前方,示意二人一同朝外,但才走几步,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摇脑袋,道:“瞧我,竟是忘了今日院中还要商议兵士调派之事,眼下时辰不早,恐怕回城已是不及,不知可好改日?”
以张异身份,要是去了西营,少不得要裴雍亲自作陪,而后者正急着去寻翻丸方送回大内,实在无心应付,眼下见他主动改期,自然更好,当即点头道:“无妨,枢密自作安排便是。”
“说到兵士调派,另有节度将来差遣——院中各有说法,总讨论不出个结果来,难得今日偶遇,虽不能远去西营,却不晓得节度有无空暇,坐下来闲谈几句?”
张异口中说着,转头去看宣德门方向,好似正要寻间铺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