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吕贤章却没有答话,站在原地良久,终于迈步转身离去。
***
时间过起来往往极快。
入春不过旬月,已是渐渐日暖风柔。
十余天前城中闹出的乱民冲闯粮铺,另有西军扣押粮商往外运送的粮谷还闹得轰轰烈烈,此时已全然消弭,再无人提及。
万胜门外,金明池边的树上细芽早发,地上的杂草野花也各自冒头,远远看去嫩绿一片。
沿着金明池往下走,约莫四五里处坐有一座砖窑,此时围了一群人正搬搬抬抬,其中有大有小,大的不过十一二,小的更是才六七岁,由几个大人带着老实干活。
众人年纪不大,气力自然也小,能做的不过是将大砖小石一块块垒到推车上。
卯时初的天光已经亮透,几个七八岁的小儿推着一辆满车向外走,刚才靠近就听到官道上车马行路声,一时个个仰头去看。
不一会就见自城门方向赶来一队人马,先有开道仪仗,又有骑兵左右护卫,当中为围聚马车,最里头那一辆形制尤为气派,此时门窗洞开,隐隐可见里头衣衫钗鬟。
微风拂过,吹来一阵香风。
推车的小孩们脚步立刻就慢了,个个拿眼睛盯着那车子飞驰而过。
一人不禁转头问道:“小武,那是不是你之前见过的贵人啊?”
被称作小武的小孩也一样抬头将视线追着马车,嘴里答道:“也没瞧见里头人长什么模样,不过看这马车应该差不离了——前次我去田里给娘送伞时正好见过。”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又道:“不过贵人平日里辰时中就到地里了,这个时辰都差不多回城了,难得今日晚了许多。”
“贵人也喜欢睡懒觉的吗?”
“都是贵人了,肯定想早起就早起,想睡懒觉就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也没人敢说的。”有人语带向往道。
“你娘真厉害,居然能给贵人干活,她一个人种那么多地,干不来吧?要不要帮手的?我娘同婶娘也会种田,不如给你娘帮手去?”一个年龄大点的孩子道。
小武忙道:“干得来,我娘怕去得迟,日日天才亮就出门了,况且贵人那里个个有自己认的田,贵人自己都不肯给人帮手,贵人都说了,自家种自家的,我娘自己只用教着做,她也就干这一阵子,贵人交代过,过了夏至另有别的活派过来,到时候就不用我娘了。”
眼见他开口贵人,闭口贵人,人人都凑过来听,先前问话那一个低声嘟哝道:“神气什么!”
只语气中难掩嫉妒。
小武被众人围聚,倒也不见骄傲,眼见旁人都是羡慕不已,便道:“贵人说过一阵子也要招人一起砌墙垒土,全要阿娘阿婶们去,到时候缺人得很,你们要是愿意,也可以回去同家里讲了好来报名。”
这消息不仅引得小孩们个个瞪大了眼,便是后头几个领头的大人也竖起了耳朵。
“真的假的?”
“你娘天天跟着贵人在一处,跟那自家报名砌墙垒土能一样吗?这边墙土砌得再好贵人也看不到啊?”
小武连忙解释道:“没有的事,贵人也跟着一起去砌墙垒土,贵人自家带头挖土,你在她边上干活,怎么会看不到?再说了,不管看不看得到,总归可以卖力气干活换钱换粮,饿不到肚子了。”
“贵人自家挖土砌墙?你莫不是哄我们吧?”有人忍不住问道。
然而这一回都不用小武说话,旁边已是有人帮着冲了回去:“贵人都自己下地种田了——前次我同我爹亲眼看见的,顶顶漂亮,长得同仙子一样,人家还会用锄头哩,怎么就不能砌墙挖土了?”
一行人在此处说话,那仪仗早已走远,等到他们把车推上官道,没等一会,不远处就有七八个汉子匆匆赶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口中还在互相埋怨。
“叫你这么磨蹭,都什么时辰了,这般一来一回,走两趟回去都赶不上晌午开饭了。”
“关我屁事?刚刚是哪个走着走着说要去边上蹲坑?我看你不是蹲坑,是等着公主车驾吧?”
“等什么车驾?瞎说什么啊,跟谁没见过一样!老子便是想看公主,自去她那田边,瞪着眼睛随便看,还要在此处干等??”说话的人一脸冤枉,愤愤不平反驳道。
边上却无一个肯信,只纷纷取笑。
“嘴巴说得挺响,你倒是真去一趟啊?你人去了,这活还干不干的?饭还吃不吃了?”
“等我今日回去就把你刚才话学给你浑家听,且等着!”
“我就听你吹吧!公主认的那田隔壁就是裴节度的田,你且去瞪一瞪眼睛,看他那箭是射你眼珠子还是射你嘴巴子——前几日在金明池试射,隔着五百步,他那箭可都能射中池中鲤鱼!”
“你瞎说吧,三五百步,鲤鱼影子都看不到了?莫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给射中的?”
“你管他是瞎猫还是活耗子,收拾你左右是不在话下的!”
先前发话那人顿时恼羞道:“怎的了!怎的了!有浑家就不能瞪眼去看了?公主又没做婚做配,谁说不能看了?再说了,我也不是看她——你看那车帘子遮了大半,就是想看也看不到,我看那车驾,我看那马鞍漂亮不行吗?”
“你不盯着看,咋知道车帘子遮了大半?”
众人个个发笑,却也不再戏弄他,见到一群小孩推车在此,便熟门熟路上得前去,找了人签押登记,才各自分了队推着自己的推车往城里赶。
车上砖石装填得极满,又无马骡,全靠人力,运起来既耗力气,又无聊的很,众人少不得聊点乱七八糟的话来提神,说来说去,先是各人家长里短,复又说到城中局势。
有人问道:“前次说狄人要往南边打,城里都跑空了一波富户,眼下过去这许久,怎的还不见人来?”
“贼兵不来难道不是好事吗?你怎的好似一脸可惜的样子?”
问话的人讪讪道:“也不是可惜,狄贼不来自然更好,只是这些天整日看着金明池外头那些个西军操练,真刀真枪,见血见伤的,听说京兆府从前同北面打,从来是只赢不输,虽不知真假,眼下看来,倒有几分真大过假的样子——要是狄贼来了,给杀个落花流水,最好都撵回去,把徐州、真定一一收回来,咱们岂不是可以回乡了?”
“打仗哪有那样容易的?先不说城中西军不过二三千,北面狄兵数万,一人吐一口唾沫都熏死个人。”在侧边扶推着车厢撇了撇嘴,“再说了,面上看着忠肝义胆,可谁晓得那裴官人是个什么心思——说一句不怕死的,当初太祖皇帝看着不也……”
“不至于吧?且不说进城那天的事,前日都有人见到裴官人大晚上的去公主田里帮着插秧,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这个份上都做不到怎么爬上来的?都说官越大,脸皮越厚,再说了,公主什么相貌?什么品性?娶回家便是日日看着也叫人高兴,就算将来真的生了心思,人都嫁了,难道能拿他怎么的?”
众人便都讨论起蔡州小皇帝,另有城中当今公主。
“虽没见过蔡州那一位,若有这位公主殿下三五分好处,想来也不会是个昏君了。”
“是这个道理,听说这回她把嘉王府的田亩产业都拿出来,押了换钱给咱们做贴补,又自去认田耕地,说句老实话,若非见得她日日出城,亲身那田里,我怕是带着媳妇儿女爬也要往南边爬的。”
“昨日我听人说城防军又要招募壮勇,这回是半月发一次俸,你们晓不晓得的?”
“又募兵了?募多少啊?”
“发多少?比起咱们现在干的是多还是少?”
“不是想去就能去吧?”
“哪有那么简单,要选的,我隔壁那一家有个老去了,说是筛完一遍,又要试气力,比身量,到时按等次给俸禄,日日都要操练,除却操练,是也会分到修城砌墙运砖垒土的活,不过哪怕最低一等的也比咱们这会子得的钱多,”
“可要是真打起来……”
“有西军在前头带着,后头的一个个都操练了那么久,就算真打起来也不怕吧?”
“发什么梦呢!狄贼都是马背上杀出来的,跟这些在后边扛着木枪的样子货怎能放在一起比?”
又道:“再说了,西军这会子看着有模有样,可谁知上了战场真打起来是个什么德行,北狄真来了,要是打不过,你我命都要丢在这里!”
最先说话那人却不再争辩,只低头拉着车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往道旁看,又走了一段,复才叹道:“你瞧那山下桃花李花都开了,再过不久杏花也要开,数不了几天日子就是清明,也不知道今岁家里的墓谁人去扫……”
第162章 插秧
一时人人都安静下来。
众人沉默着再往前走了一路,气氛变得极为沉闷。
就这般你推我赶,又过了小一刻钟,眼见前方隐隐看到粼粼波光,却是城西万胜门外的护城河就在面前。
而就在护城河边上,里里外外,聚着至上千人,或挖土,或清泥,或运送,正是一派火热朝天架势。
其中或老或少,什么年纪的都有,边上还有一群健妇围着十几个石头垒起来的灶台做饭。
而那被狄贼入城时损毁得七七八八的高大城门,此时虽不至于焕然一新,却已经重新搭起了架子,想来最多再有十天八天,就能把框架给修好。
先前一直说丧气话,嘴里嚷着西军未必比得过狄兵,新募的城防军上不得战场那一个,看着这样场面,却是走着走着,忍不住腾出手来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才恨恨道:“老子日日运砖垒墙,好容易护城河都造起来了,眼看就要修城墙砌城门了,要是贼人当真来了,不打就跑,不战就降,可真他娘的憋气!”
***
不止各处城门修墙造门,便是城西郊外的田间也忙个不停。
惊蛰一过,正是农时,只要从京都府衙那领了自己田地的,都在同老天爷抢时辰,恨不得日日住在田里。
可即便这样,赵明枝的公主车辇驶到自己地头的时候,还是引得一路无数人小心抬头去看,只那些目光中并无多少惊讶,仅有司空见惯的熟稔,并一种隐晦的轻松。
若说先前还三天两头有徐州消息传来的话,随着大批商贾、富户离京,北面战况虽不至于音讯全无,却也变得安静了太多。
而街头巷尾讨论的不再是徐州何时城破,狄贼甚时南下,大晋都城会不会南迁,迁到哪里,你家逃不逃,粮食还吃不吃得起——自扣了粮商粮谷,各家少有人拿得出文书做领回,纷纷卖予衙门,粮价便做缓慢回落。
粮价一落,刚开始各门各户还日夜排队急忙去囤买,只是见得粮铺不再闭门,更不限买,价格还一天低过一天,先前买得多的心中暗悔,买得少的却是各自庆幸。
等到几日前一队队车马自邓州、许州将粮食送来,虽不至于敲锣打鼓,却是从早到晚送络绎不绝往不少粮铺送。
那深深的车辙痕迹,堆积如山的粮袋,终于叫人把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再无人去挤兑粮谷。
粮价一跌,其余东西售价也应声而落。
除此之外,更叫人彻底安心的却是当今公主亲自在城西认了田,带着一干宫人齐齐下地干活,帷帽也不用,花容月貌就这般敞在大太阳下晒来晒去,也不怕伤了那细嫩皮肉。
虽有一两队护卫在边上待着——表面自耕自田,实际恐怕是看护,可此地一片平坦,也无树木山石遮掩,隔得虽然不近,目力好的还是一眼便能模糊瞧见。
等下午公主回宫,那田地便无人拦着,任人去看去踩。
四处都是京都府衙收回的无主荒田,此时早被各色人等认了耕,不管离得远的近的,都忍不住去看一眼。
都是田里刨食的,别的事情不一定懂得,种田却是谁都能说几句的,免不得又做一番点评——公主认的田地翻得不够深,秧苗插得歪了,育苗也没育好,吃水还少,多半结穗时要吃大亏。
流民营中的邹娘子领了教公主耕田的差事,一日包两顿饭,另给银钱,每月还有蜀锦一匹,早间寅时到地里,正午时分便能结束,剩余时间还能去打理她自家认的田地。
这样好事自然早就传开了,人人挤过去打听。
公主相貌自不必多提,人眼得见,便只问性情人品,因个个去看过那田,少不得给邹娘子做些指点。
一说她这里教得不对,二说那里做得不好,也有自荐的,又有批评她不尽心教学就罢了,眼见公主的田地种得那样不妥当,怎的不晓得帮一把,日日拿那许多好处,竟还自己单种两亩,忒不够良心。
邹娘子少不得解释自己早得了殿下交代,对方想要自家动手,不用旁人相帮云云。
只这般说法,听的人里十个有十个是不相信的,还有给她支招,让等殿下离开之后悄悄回去行事,免得那田种出来实在不能看,让她烦不胜烦,偏又不知应当如何应付。
然则不管如何,外头又有什么传言,原本还在观望的诸多流民见到赵明枝日日出城,在田间劳作,哪怕那田种得连勉强过眼都说不上,还是被迅速地安抚了下来,开始去申认田亩。
京都府衙理出的无主荒田刚开始还只有少数人试探性地去问,等到赵明枝把地上的土翻过第一道的时候,已是被认得七七八八,至于秧苗下地,更是理出的田都不够人去认,需要排字等候了。
如此,城内城外一面老实干活,一面却是提着心看北面情况,虽怕一朝起来狄人已经兵临城下,却又见当今公主早出午归,按时按点的,全无畏惧模样,难免又生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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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枝自然知道外头人言风向。
只而今情形所能做已经全数做了,人事既尽,便只等天意。
她每日寅时就起来,先对过京都府衙上折,另又了解城西营地并城防进度,一应匆匆扫毕往往到了卯时,正好驾车出城。
此时城门早开,虽不到最热闹时候,可外城赶着进内城,内城商贩也次第出摊,实是公主车辇招摇的大好机会,而一路往城西走,所经官道、道边田亩处行人、农人也已就位,恰好看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