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第6章

作者:法采 标签: 宫廷侯爵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然而她再没想到,父亲这一走,连京城都没到,就折损在了进京的路上……

  她再没念过这座城。

  这争权攘利的是非之地,除了本就乐于浸淫于此的,还有父亲这样偏向虎山的人,谁会去呢?

  她一路收了八部宋书到了京城门外,本也是准备停住脚步的,谁料却在城门外,听说了自己十日后的“大喜事”。

  莫名地,她总觉得这前前后后,像是有一只看不了的手攀住了她,非要她进这京城……

  “姑娘?姑娘怎么还走神了?二老爷都要把姑娘送去给人续弦了。”秋霖急火都蹿了上来。

  阮恭说此事眼下还没落定,“但若是二老爷及早地将名帖送进宗人府,就不好办了。”

  两人都向她看了过来。

  杜泠静眼帘垂落,又缓缓抬了起来。

  “那便进京吧。”

  *

  从正东的朝阳门进了城,晨起的京都踏着昨日残雨苏醒,人行渐密。

  杜泠静一行赶在城门初开就进了城,刚从朝阳门大街转到崇文门里街,遇上了一众人簇拥着一位着绯色朝服的官员。

  他于人群中鹤然而立,约莫刚下朝,众人纷纷向他行礼问安,又浅声问询今日朝事。

  男人嗓音低沉,言语被人群阻隔。

  杜泠静的视线只从车窗边缘一略而过,就吩咐了驾车的菖蒲,避开贵人,绕到灯市路上,再转至澄清坊的小巷里。

  马车转了道,路边有人疑惑了一句,“那位侯爷怎么今晨下朝,往东城来了?怪稀罕的。”

  说话的人未道清是哪位侯爷,马车也没有停下转走的车轮。

  喧嚣渐起的道路上,着绯红绣麒麟朝服的男人浅说了两句,便辞过众人,翻身上马。

  他目光扫过巷口,在马车翻飞的车帘前,轻轻落了一眼。

  *

  澄清坊杜府。

  杜致祁往外书房取了昨晚写好的名帖。昨晚为了写这递去宗人府的名帖,他好生思量了许久。

  这会用过早饭,他拿了名帖准备出门,杜润青过来送他到门前。

  不想小厮也还没上前去喊门,却见守门的老门房颤颤巍巍地快步走出来,提前开了门。

  这老门房从老太爷做官时,就在澄清坊杜府守门,又亲眼看着大老爷杜致礼从寻常官员,几年之间跃升阁臣。大老爷回乡守制之后,澄清坊杜家多年无人,直到去岁二夫人受伤来京养病,才又重新住进人来。

  老门房上了年岁,上次杜致祁回家敲了半天的门,他都没听见。杜致祁不快,杜润青便道老门房耳聋眼花了,等这桩大喜事办完,有了空闲人手,就打发他去乡下庄子里。

  可今日不知怎地,父女二人还没走上前去,竟见老门房匆促开了门。

  但老门房没有转身来请二老爷的意思,反而扶着吱呀的老府门,往门外跨了去。

  他苍老的嗓音少见的急切。

  “姑娘?是姑娘回来了?”

  这声姑娘叫得杜润青一愣,自己就在门内。

  但下一息,一管清泠如泉的声音出现在门外,有人一步上前扶住了老迈的门房。

  “文伯,是我,我回来了。”

  府门吱吱呀呀地大开,来人站在门前,她披着件竹月色披风,晨风吹得她飘带如蝶舞,她扶住老文伯,文伯也颤着手握住了她。

  “姑娘……终于回京城来了!”

  杜泠静被这一声唤得眼角一酸。

  她离京的时候,文伯还能替她往马车上抬箱子,还同她说着,守制结束仍跟着父亲回来,“姑娘多年没离过京,这一去怎习惯?”

  一晃九载已过,文伯苍老得直不起弯曲的脊背,而父亲,早已离他们而去了。

  她轻拭眼角,扶起激动不已的文伯往高阔的府门里走来,略一抬眼,看到了门内站着的人。

  她长眉细秀,清眸如水,她抬眼向他们看了过来。

  “叔父,二妹。多年未见可都安好?”

  杜致祁和杜润青父女怔在了原地。

  杜致祁没有直视侄女,负手避着目光,杜润青倒偷偷打量了这位陌生的长姐两眼。

  长姐身姿高挑,竹月色披风下着一身影青色褙子并月白色缃裙,她立在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青石板上,仿佛是从云水中走出来人,清净不染,唯袖间飘出淡淡书香。

  杜润青一时看住,直到杜泠静上前跟杜致祁行礼,她才连忙给长姐也见了礼。

  阮恭和秋霖将置办的节礼送了过来。没人提起另外的话,杜润青赶忙叫了人奉茶,又亲自引着杜泠静往厅里去。

  这府里一草一木,没人比杜泠静更加熟悉,她并不需要人引路,看着妹妹多年不见,已经从身量未足的小姑娘,长成了娉婷大姑娘模样,生着一张容长脸,颇有些顾家人明艳聪慧的相貌。

  “二妹长高了许多,模样长开,气度愈加出众了。”

  杜泠静夸赞了一句,杜润青心里却有些发紧,一时还不知如何回答,便听杜泠静道。

  “二妹不必引路,我有些事,想先同叔父书房里商议。”

  她说完,定定地看向了杜致祁。

  若说父女二人方才还存几分侥幸之心,眼下全跌在了地上。

  杜润青紧绷了神色看向父亲,而杜致祁则脸色难看地开了口。

  “那便去书房吧。”

  ……

  阔大的书房开了窗,书香之气呼呼挤出窗外,只剩下了寡淡的寂静。

  杜泠静没有绕弯,直接开了口。

  “听闻叔父为侄女相看了一门贵亲,侄女心领了。只是如日中天的探花郎,什么样的贵女娶不到,不知为何要突然与杜家结亲?”

  杜致祁见侄女果然不愿,压着心里的烦躁。

  “京中贵女虽多,但邵氏是续弦,杜氏门第合宜,而你年岁与他正相当,难道不是一桩良缘?”

  邵伯举今岁二十四,刚好长她一岁,论起年齿确实合适。然高官显贵续弦,相差十岁二十岁都是寻常,年龄并不打紧。

  杜泠静见叔父顾左右而言他,晓得他到了此时,还不想或能糊弄过去。

  她笑着摇了摇头,“侄女觉得不算良缘,我早已与谦筠定下姻缘,姻缘既定,同旁人怎是良配?倒是二妹眼看着月余就要及笄,叔父缘何不让二妹同邵氏定亲?”

  这话说得杜致祁心中烦躁,一下压不住了。

  他不是没跟邵氏提过这层意思,但邵氏只要阁老独女。但凡他的润青能行,他需要指望侄女?

  他脸色十分不好,也不想再跟侄女兜圈子。

  “你父亲到底位至阁臣,邵家定你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他别过脸去,希望侄女懂些事,莫要再一味追问。

  然而侄女又问过来,“可是叔父就没想过,邵氏奔着父亲的名头来,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杜致祁更恼了,“你也曾跟你爹读过许多年书,怎么连这都看不懂了?”

  他道,“邵伯举是雍王表兄,雍王年岁最长,他想入主东宫就得朝臣、尤其是文臣一力支持。如今虽得了窦阁老襄助,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娶了你,从前追随杜家的人,便也到了雍王身侧。”

  他一口气说完,瞪向侄女。

  “你连这个都看不懂的话,乖顺听从我的安排?我自不会害你!”

  杜致祁这话,将院中候着的阮恭秋霖,皆震得一怔,旋即秋霖攥紧了手,阮恭已随时准备闯进书房。

  书房之中,杜泠静面色波澜不起。

  她先执茶壶,给杜致祁的茶碗续了水,而后给自己也续了半杯,端起茶碗来,浅啄一口。

  放下之后,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然而说出的话,却令杜致祁握着茶碗的手一颤。

  “叔父既然明白邵氏想要为雍王再添羽翼,那可有想过,父亲过身六年,拥戴他的人还剩多少?杜家于雍王,只能浅浅助一推之力,论及从龙之功,再比不上窦阁老等人。但两家就此结亲,杜氏却要将全副身家乃至一族命途,都压在雍王身上。”

  她说到此处微顿,看了她叔父一眼。

  “他日雍王未能入主东宫,坐上太子之位的是贵妃的慧王,叔父当如何?杜家当如何?”

  当今圣上身子不算康健,继位没多久就立了太子,立的正是皇后嫡子,既嫡又长,满朝拥戴。然而太子却于殷佑五年,突发疾病而亡。

  太子之后,皇上还有三位皇子,分别是邵贤妃的二皇子雍王,良嫔的三皇子承王,以及贵妃年幼的四皇子慧王。

  照理年长的二皇子是太子的最佳人选,然而邵贤妃早逝,皇上偏宠出身永定侯府的陆贵妃。

  偏偏皇后娘娘因太子过世遭遇重创,卧榻多年。没人晓得一旦皇后病逝,皇上会否册封贵妃为继后。

  贵妃若成了皇后,慧王便不再是区区四皇子,而成了皇上膝下唯一嫡子,那便是东宫太子无可争论的人选了。

  文臣多拥戴雍王,以窦阁老为首,武将则偏向慧王,簇拥在永定侯府周围。皇上龙体越加不济,两派原本的暗斗渐走上了明面。

  杜家远离权势中心,只要不掺合,日后不管是雍王上位还是慧王登基,于杜家并无差别,反而新帝为了拉拢朝臣,杜家还另有希望。

  杜泠静默然看着自己的叔父。

  杜致祁缘何没有这等顾虑?

  可他大哥过世后,曾经的新政流离,他这兄弟也如新政一般,被弃在了京外偏僻之地。

  大哥在世时,不曾尽力助他升迁,大哥过世后,他却被冷落无法出头。

  这次是邵家递来了过河枝,他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至于往后……杜致祁心下一横,“既选了从龙之路,不论什么结果自有我这当家人承担。”

  “那叔父为整个杜家选了这条路,可有和杜家其他人商议?”

  青州杜氏一族除了杜致祁,还有几位举人,甚至可能很快要出下一位进士。然而杜致祁为了瞒住侄女,哪里有把半分消息透给青州老家?

  除了他,旁人根本不知晓。

  杜泠静声音徐徐,但却似一把剪刀,直戳到了杜致祁最虚薄的心口。

  他腾得站了起来,一把扫落了手边茶碗。茶碗坠地应声碎裂,杜致祁满脸青红。

  “这杜家,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你杜泠静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