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王婆婆摸了摸木盒里变得光鲜亮丽的玉佩,她默了片刻,最后长吐一口气,做了决定,“你出嫁那日,便系上这枚玉佩吧,也算圆满。”
元娘从王婆婆手里接过木盒,也细细抚摸起来,她有些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枚玉佩,一次是退婚,一次又是成婚,兜兜转转,到底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有些缘分,是天注定。
王婆婆粗粝的大手抚上元娘细嫩白皙的脸颊,什么都没说,可眼里尽是对自己养大的孙女的不舍,一晃眼,那个生怕立不住,连正经点的名字都不敢取,就怕被上天收走的小娃娃,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与她爹肖似的脸似乎重合了起来,叫心肠硬如铁的王婆婆都忍不住愣神。
王婆婆的眼中尽是怜爱,这一刻,岁月在她眼里似乎倒流了,为其蒙上朦胧昏黄的光影,不断交叠、重合、留下痕迹,她所经历的所有或艰难或幸福的场景都在眼前浮现,最后归于平静的一个淡淡微笑。
“往后,我的元娘也要走自己的路了。”
元娘似有感应,她察觉到阿奶心中复杂的,酸涩难明的情绪,主动握住脸上黝黑皱巴的手,唤道:“阿奶!”
王婆婆抽回了手,她抱怨了一句,“怎么这般大了,还净爱唤我,有事自己多寻思去!”
王婆婆口吻有些凶巴巴地说完,就转过身去,眼里飞速流下两滴泪,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转而精神抖擞地去和孙家人搭话,“快别哭了,官家的旨意既已下来,还不快些去给你的祖父母、爹娘兄长们做牌位?从前是罪人不敢刻牌位,如今你祖父可是正经的忠正伯,多少香火都受得起。
“快快去告慰祖宗,拜谢天地,才是正经。”
王婆婆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哭成泪人的几个的理智给唤了回来。
孙大官人激动得不能自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他猛拍大腿,“正是这个道理,还是您思虑得周到。”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开始给孙令耀讲起了孙家人有哪些。
不算旁支和族人,他们自己家是主支,孙元德老将军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长女,嫁出去以后因为生产亡故了。而孙令耀是孙元德老将军第三子的第二子,前面算上堂兄有五个,他这一辈,兄弟共有六个,姐妹七个,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就跟随母亲死了,不知男女。
七个姐妹里,出事的时候,有两个已经嫁出去了,但先后“病故”,至于其他五个姐妹是自缢身亡。
孙令耀的乳名六郎,并不真的是术士的批语,而是孙大官人刻意为之。他不敢让孙令耀知道任何事情,只敢借着算命的由头,说叫六郎才能养出,以此来隐晦的与从前有连结。
孙令耀听着孙大官人所言,尤其是关于要把官家所赐的钱财在汴京何处买宅子的话,眼神却一点一点落寞了下来。
孙令耀神色迷茫黯淡,他不知道买那么大的宅子,自己可以做什么,以前,他住过更大的宅子,有很多的仆人,他喜欢用撒珠子荒废光阴。后来,住在小小的角屋,还要和陈括苍挤在一个榻上,凡事亲力亲为,每天还要被督促苦读,忙得直不起腰,可是很充实,他不再觉得心里空落落,夜里入睡都是香甜的。
忽得,他就落下泪来。
直接把正兴高采烈说哪一坊的宅子更好的孙大官人给唬住,不敢说话,生怕自己再说错了什么。
倒是王婆婆,主动问他,“好孩子,你哭什么呢?”
孙令耀红着眼眶,不禁问道:“分别以后,我搬到了别处,两家还能亲近吗?”
第115章
孙令耀已经是十六七的年纪了,开始褪去脸颊圆乎的肉,介乎与青涩与成熟之间,逐渐冒出了青碴,论相貌,他必定比不过魏观,甚至不比陈括苍好看。
陈括苍身上有沉静的书卷气,加上与他爹如出一辙的白皙肤色,为其增色不少,粗粗一眼看过去,也胜过多数人。
而孙令耀兴许是祖上三代都是武将,即便他从来没有习过武,可当他褪去肥胖,开始抽条,就比同龄的少年要高一些,看着不壮,胸膛却很硬,身体也很结实,是天生习武的好苗子。
这样一个人,在乡下已经能撑起门户,不论是争地还是抢水,往外一站都能叫外人忌惮的一个人,这时候却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鼻子通红,半点面子也不要了。
王婆婆没说什么场面话,她慈和的双手捧住孙令耀的脸,也不嫌脏,用老人独有的糙厚温柔的指腹帮他擦去眼泪鼻涕。
她声音轻轻的,像乡下夜里被风吹得晃动的油灯火光,伴随着母亲轻哄哭啼的婴孩声,静静地,轻轻地,柔柔地。
“为何会不亲近呢?”王婆婆慈声问道。
人哭得狠了,一时半会是止不住的,孙令耀仍抽噎着,“我、我们非亲非故,当初是您心善收留了我和娘,往后,我们两家分开,久久见不到面,自然就会生疏。”
他不傻,分别之后,情境不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会有变化。
“那就有亲有故。”王婆婆如是说。
此言一出,几人都不明所以,元娘已经定下亲事,如何个有亲有故法?
王婆婆有条不紊,继续开口道:“等犀郎回来,你们就结拜,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孙儿,是阿岑的儿子,元娘的弟弟。我的谦儿因霸州贪墨案而被贬,刑戮加身,废了他的身子,又因记挂此事最后抑郁而终。我少了一个儿子,而你到了我家,又怎么能算无故?
“你怎么不应?可是嫌弃我家的门庭高攀不起忠正伯的忠正勇毅?”
孙大官人连忙推了推孙令耀,孙令耀这才回神,他急得结巴,“不不,怎、怎么会,我、我求之不得。可犀郎愿意吗?”
毕竟,他省试落第,平日里也不大勤奋,总要靠陈括苍的监督。而陈括苍比他还小两三岁,非但高中,还是官家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与犀郎相比,他委实差得太多,便是做朋友都不相配,何况是结为兄弟,做一辈子的拖累。
王婆婆张口欲言,还没等她说话,屋外的某人人未到声先至。
他寡言,可每回说话都清朗坚决、掷地有声,这回更是如此,只听他高声应答:“亦我所愿。”
原来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经降临。
陈家事情多,都来不及点灯,院子里黑洞洞的,只有街坊邻里点灯的余晖,才叫他们不至于连手脚都看不见。
而游街回来的陈括苍,头戴双翅乌帽,帽边簪了艳丽至极的象生花,不是简单的一小朵,而是颇为夸张,像是簪了整整一枝。
但并不显违和。
少年的清瘦闲雅与浓丽的象生花交相辉映,愈发衬得他唇红齿白,比平日里的内敛老成要多一些意气飞扬。
也是应该。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世上又有何时能比今日更应该意气风发呢?
他手上还提着一盏宫灯,显然是别人赠的,就连游街骑的高头大马也不是他的,是朝廷的。
可此刻,入夜后宅子里有别外头的嘈杂,几乎是落针可闻,浓郁的夜色使得每个人呼吸都变得寂静,耳边变得空泛,在这样人心稍显落寞的黑暗之中,清瘦的少年郎提着破开浓浓夜色、明亮如月的宫灯,头戴御赐象生花,款步而来。
他照亮了这个院子,也给出了回答。
孙令耀连哭都忘了,还是王婆婆笑了笑,先道:“正好,香案还未撤,你们就在这结拜。”
王婆婆无疑是个利索人,说话间就去搬了椅子和牌位。
孙家人的牌位还没有刻出来,但也不要紧,追封爵位的圣旨在那,且就当人用了。
于是,迎着黑夜中的一轮明月,两人在幽暗宁静的院子里,旁边是一棵榆树,风吹过婆娑的枝叶发出沙沙声,人被朦胧照出来的影子如积水一般空明。
也不知道王婆婆从哪寻出来的香,点上以后,把火给甩灭,递给了两人。
他们先是磕头,接着执香而拜,齐齐高声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月为证,今我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王婆婆是坐在上首的,他们跪拜完香案敬香给天地,又齐齐对着王婆婆和她身侧的圣旨一块跪拜。
王婆婆道:“往后便是一家人了,孙陈两家世代为通家之好。”
陈括苍与孙令耀皆点头应是。
而后,两人对着孙大官人、廖娘子、岑娘子、元娘,挨个喊过去,都改口称呼爹娘和姐姐。
许是夙愿达成,终于可以和陈家人真正成为一家人,孙令耀有些活泼,他对着元娘,先是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口若悬河道:“姐姐安心,待到出嫁那一日,我必定好好刁难那魏观,得叫他知道娶妇不易,姐姐身后有两个兄弟呢!管他什么高门,谅他也不能欺负姐姐。”
陈元娘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哄小孩似的应了,“好好好,那我可要指望兄弟了!”
这话把孙令耀说得愈发高兴,恨不能立时蹦起来,对着院子虎虎生威地耍一套拳,好表明自己有多厉害,是绝对能信赖的。
元娘见着只捂嘴笑。
接着,她敛了些笑意,对着陈括苍正正经经道:“今日,辛苦你了。”
殿前告御状,何等危险。
即便犀郎平安回来,甚至风风光光的,元娘心头仍旧留有余悸。
她的目光触及陈括苍头上插着宫花的帽子,体面的青绿色圆领官袍,腰上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银鱼袋,好不风光。
元娘淡淡一笑,忽而抬眸,望向那高悬的明月旁,三两颗尚且能被肉眼看到的星星。
她的目光深邃而悠远,笑意淡淡的,是释然也是惆怅。
父子双探花。
她想,若是爹能看见这一幕,该有多好。
记忆里温润儒雅的父亲,他的面貌似乎在此刻清晰,爹爹中探花时,必定也是如此意气风发罢,而非后来的颓唐灰败模样,纵然温和浅笑着,可面上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与死意。
幸而,一切都圆满了。
若爹爹有在天之灵,见到他所执念的案子,终于能迎来真相,该是何等开怀呢?
元娘想着,院子里那棵茂密的榆树忽然飒飒作响,一股轻柔的风吹到了元娘的头上,而肥瘫着的小花也突然坐直,直勾勾地盯着元娘,瞳孔发圆,似警惕,又慢慢变得疑惑。
天上的明月始终高悬,地上的人儿,再如何欢喜,自上俯视也不过米粒般大小。
多深多浓的怨恨,也抵不过一阵清风,终究要归于虚无。
但,人间永远徘徊着游魂,一阵风,一滴雨,皆述说着它们对亲人的爱。
第116章
日月如梭,转眼春去秋来。
娶亲从不是一件含糊的事,从纳彩到交换定贴送许口酒,再到纳征、请期,足足过了大半年。
不知不觉,就要到迎亲的日子了。
早在问名前,陈家就搬回了祖宅,陈父的清白得到正名,陈家人不必再躲躲藏藏,陈括苍更是天子近臣,即便如今官位低,但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家不再是市井里籍籍无名的人家。
更不必担忧有人觊觎祖宅,不得不扯哪家权贵的名头。
故而,择了吉日,她们就光明正大地搬回祖宅。
一开始,宅子太大,元娘自己都不习惯,像那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太大了,她逛起来心慌。尤其是王婆婆从人牙子手里买了许多下人,有洒扫庭院的,也有进屋服侍的,还有管灶房的等等,下人见了她都要低眉敛目喊声大娘子。
甚至,依照阿奶所言,这已经是减了许多人,换成从前至少是如今两三倍的人。后面元娘婚期将近,王婆婆还买了两个专做针线的娘子,说是买,其实是雇,签了五年的契书。
自然不是让她们绣婚服,官家金口玉言说了要让大宗正司办,自然是要连婚服在内的。
她们绣的是元娘出嫁之后的衣裳,做新妇要告祖、认亲见族人等等,身上的衣裳不说华丽,至少也要撑得住场面,不遭人笑话,魏家那样的门第,少不得要出门赴宴,华美合身的衣裳不是现做赶工两日就能有的,自然要提前置办起来。
一般人家兴许不知道内里的规矩,傻傻就吃亏了,可王婆婆最清楚里面的门道,自然事无巨细地帮元娘备好。
就连陪嫁的婢女都选好了,除了万贯外,还挑了四个大的两个小的,虽然不是自幼跟在身边,但王婆婆有意调教了大半年,行止不再畏畏缩缩,也算过得去。而她们几个都归了万贯管,万贯素日里不算胆大,可跟着王婆婆那么久,三教九流也算见了个遍,即便没多聪明厉害,可板下脸唬唬人还是成的,虽说性子安静了些,但落到其他几个婢女眼里就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也算误打误撞了。
其实,元娘身边还应该陪上一两个上了年纪的妈妈,奈何陈家散了太久,故而王婆婆只好从官牙子手里寻了一个婢女,旁的不说,至少大户人家不成文的规矩上能提点一二,毕竟自己不能时刻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