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元娘没有听清,只回过头对着岑娘子粲笑,朝气蓬勃,“阿娘,你说什么?”
岑娘子摇摇头,温柔浅笑,“说我的元娘,生得真好看。”
元娘满足了,笑得愈发灿烂,脸颊两侧的珍珠衬得她娇俏率真,当真如三春之晖,繁繁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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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括苍下学回来时,见到与平素大不相同的阿姐,也是一怔,由衷夸道:“阿姐今日真好看。”
元娘听得高兴,眉开眼笑,直接给弟弟塞了颗琉球糖。
这是她作为姐姐的高兴方式:给弟弟投喂!
陈括苍哭笑不得,但吃些不腻的甜食,即便他实际年纪颇大,也不至于因此不喜。甚至,他上辈子在现代,岁数大了以后,还很爱吃甜腻的东西,因为味觉渐渐退化了嘛,就是医生不大让。
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括苍回来了,她们总算能出门去瓦子了。
至于用饭?
笑话,瓦子里吃吃喝喝的多了去,既然决定出门,就没道理饱着肚子,只出去闻味。
王婆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们去的是州西瓦子,这是有名的瓦子,里头有数个勾栏,热闹非凡。
每到夜里,人头攒动,和流水一般在瓦子里来回,勾栏里客似云来,宾客满座,每家都点了许多灯烛,遥遥望去就是极亮堂的,甚至能把天穹都照亮。
像州西瓦子和马行街这些热闹的地方,即便到了夏日,也不用怕蚊虫,因为点的灯盏太多,蚊虫惧怕灯油,连飞进来都不敢。
元娘方一进门,就被一串串连在一块足有数人高的灯笼惊得张大嘴。
她难以置信,“那样高,是怎么挂上去的。”
王婆婆在一旁平淡道:“有长梯子。”
元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接着跟家里人随着人潮向前,恰好经过一处勾栏,门前挂着一个大的竹骨做成的箱笼样式的灯箱,外面糊的纸上挥扬洒脱的写着两个大字。
“御前”
元娘不由得驻足,仰头上望,她拉着王婆婆的手,激动道:“这有‘御前’的牌子,他们家表演的人进宫给官家表演过!!”
王婆婆拍了拍她的手,淡定地笑了,“这里的勾栏,多得是进宫献技过的,这都不算什么,前头还有座莲花棚,专演御前杂剧,那才是真正的好,比你在乡野之地听的不伦不类的曲可谓是天壤之别。
“州西瓦子算是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了,有许多勾栏,有些小瓦子里头只有一座勾栏。
“瓦子白天黑夜几乎都开门迎客,吃喝表演无所不有,进了这,不知不觉就从天亮待到日暮,终日流连,不知归家。我有个堂兄便是,进了瓦子几日几夜不曾归家,家里找到他时,正在台下看封惜奴唱诸宫调……”
元娘听得入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王婆婆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被家里按着打了一顿,罚去祠堂跪祖宗牌位了。结果他嫌冷,偷着点火盆,边烤火边烤栗子,暖和过了头,又睡着了,险些把祖宗牌位给烧了。
“只好请了家法,险些把他打死。但那以后,就没人罚他跪祖宗牌位了。”
元娘听得直称奇,真是位厉害人物,若是阿奶家没遭灾,恐怕那位堂舅公至今也是位玩世不恭的老人家,应比徐家阿翁还要有趣。
“你既称奇,可觉察出什么道理?”王婆婆问道。
元娘也是在外太闲适放松了,不过脑子,下意识道:“要想不跪祠堂,就得烧祖宗牌位!”
她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双手捂嘴,一个劲的摇头,“我、我瞎说的。”
王婆婆自然是黑了脸,但她家如今都败了,也无所谓祖宗祠堂,至于陈家的,呵,那些趁火打劫的宗亲族老她瞧着就厌恶,这几年若是死了也成了牌位,她不啐两口都是涵养好。
故而,王婆婆只是冷声道:“慎言。”
别的什么都没有,元娘预想中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并未出现。
劫后余生,元娘笑得比进来时还灿烂。
并且她拉着王婆婆,想去听诸宫调,这在元娘原先待的乡野地方听不到,甚至闻所未闻,被阿奶说的堂舅公趣事给勾起了好奇心。
然而,才走到里头,她就被成百上千的桌椅给惊着了,底下的桌椅像是个打开的扇子,正对着上头的台子,前排有玫瑰椅和平头案,往后些的则是简陋的矮凳。
有人抱着筐子,来回穿梭转悠,收取赏钱。
便是再穷酸的人,被对方追到跟前,也会掏几文钱,至于冷水瓜果,自然要另外收钱。而拿不出许多赏钱的人,断断是不敢坐到最前头有桌椅的地去的。
她们这些看客待的地方是腰棚,表演的人都在戏房里打扮歇息。
王婆婆今日带着一家子出来,自然是舍不得坐前头,只坐在后头的矮凳上,左手牵着元娘,右手揽着犀郎,边上坐着岑娘子和万贯。
很快,表演的人就换好了衣裳,从戏房里出来,有人弹琵琶,有人唱了起来,“掌笋指,那知远月下长吁气……天道二更已后,潜身私~入庄中,来~别三娘~~”
那人方一唱完,王婆婆立刻就道:“是《刘知远诸宫调》里的《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一则,现下唱的的解红词,一会儿宫调就变了,是用仙吕调的胜葫芦词。”
元娘听得眼睛都直了,虽然唱的调子很好听,但她好像没听懂……
还有什么调什么词,词牌名吗?
也怪她们进来得太晚,若是从头听起,元娘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元娘勉强还能算土生土长的古人,没有见过字幕,按理对这些应当更易听懂,可她都只能听个热闹,更别提陈括苍了,他是压根听不清在唱什么。
但他接触的事物毕竟更多,若非要说个究竟,倒有些像元曲。
不比陈括苍的沉默,只默默思忖,元娘选择求助阿奶,“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王婆婆早就听得入了神,眼睛发怔,元娘直拽了几下她才回了句,“什、什么?”
可她的眼睛却是片刻不离台子,仔仔细细听着,生怕漏了一句。
元娘重复问了一遍,也未得到回答,只好继续问。
王婆婆被闹得不耐烦了,才心不在焉的解释,“哎呀,闹什么,你仔细听不就知道了,《刘知远诸宫调》讲的是后汉高祖刘知远如何从一介贫寒到打下天下做皇帝的故事,眼下是讲刘知远告别李三娘,要去太原投军。
“你若是好好读书,就知道后汉高祖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我自己出来听还能落个清净。”
王婆婆的瘾上来了,那是六亲不认的。
她从荷包里掏了颗樱桃煎进元娘的嘴里,以此封印孙女。
元娘果然认真咬起樱桃煎,这樱桃煎是去了核,压成饼状,腌制成的蜜饯,偏甜微酸,比一般的蜜饯要好吃,咬开后,浓郁的樱桃香味溢满唇齿,口感糯软又不失细嚼的劲头。
这一吃一咬间,叫元娘安静下来,唱词渐渐进了耳朵。
本来词就不生僻,目不识丁的百姓也能听懂,元娘自不例外,也开始跟着入神细听。
直到从这个棚出来的时候,元娘还忍不住忧心,“刘知远充军去了,李三娘要如何独自生少主,她太苦了,又如此坚韧,实在是当世奇女子!”
王婆婆没忍住笑话她,“先前不是说听不懂么,怎么现在便讲得头头是道?”
陈元娘扭捏着,尴尬笑道:“那不是一开始不知道唱什么,没听进去嘛。”
之前是听元娘的,王婆婆自诩是个公平的阿奶,孙子读书也辛苦,于是问道:“犀郎,接下来你想看什么?”
她怕孙子来汴京不久,又不像元娘成日从徐承儿那长见识,所以不知道瓦子里都有什么,干脆一一提了起来,“鲍老的傀儡戏不错,说商谜也不错,你应该喜欢,台上台下都能一块猜谜,还有皮影戏……”
她们是边说边走的,王婆婆还未能说完,就突然被一个拿着算命幡的老道士给拦下了。
“算一卦否?”
王婆婆还算客气,婉拒道:“我出门未带够钱,就不劳烦道君了。”
老道士身上穿着道袍,可脚下的十方鞋鞋面上打了补丁,头上束的也是荆木做的簪子,不说形容落魄,但看着手头就不大宽裕。
然而,他却摇头道:“不,我不收钱,我观他眉宇,是难得的好面相,虽死而生,非贵人不可压。今日能在勾栏瓦舍相遇,也是有缘,您何必急着推却呢?”
也不知道老道士的那句话触动了王婆婆,她竟停下了脚步,也不管是不是江湖术士的骗局,“也好,偏劳道长了。”
老道士做了个请的姿势,把几人带到了几步外的摊子上。
王婆婆报了陈括苍的生辰八字,老道士先是据此写下四柱八字的神煞大运,接着开始推算,甚至拿出了龟甲和铜钱卜算。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惊道:“好稀奇的命格,您家门楣光复有望,此子必定位极人臣,青史有载,是古今少有的治世能臣。
“但……”
他摇了摇头,“凡此命者,生平必遭落拓,他一生三起三落,非有大毅力者不可熬磨。”
“好在,他最后富贵终老,可荫蔽子孙百年。”
老道士说到最后,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元娘。
王婆婆脸上不辨喜怒,只是起身弯腰一拜,郑郑重重,“多谢道长。”
她自己粗通些玄学道理,又素有观人的眼力,这是看出了眼前老道士必是有真本事的人。
元娘和岑娘子的神色各异,她们先是高兴,听到后面,怎么也忍不住蹙眉,权势虽好,可亲人总盼自家人能安康顺遂,便是最为合宜。
尤其是对富贵过的岑娘子而言,再多的荫蔽子孙,虚名荣耀都不及一条性命。
元娘则满心满眼是对弟弟的担忧。
倒是陈括苍,明明说的是他自己的命格,小小的人儿,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淡然处之,瞧不出一丝焦躁好奇。
哪怕是心性好的成人,恐怕也做不到。
按理,她们本该给对方些钱,或是就此离去,但是王婆婆驻足犹豫,并未离去。
她知道自己有些贪心,可难得遇此良机,一咬牙,果断开口,“我身旁的孙女,能否请道长您一块卜算?”
老道士这才把目光挪向元娘,仔仔细细的盯着她的脸,从额头眉骨,到双耳下颚。
最后,老道士才开口,“她……”
第31章
“我不算。”老道士斩钉截铁的说到。
他度量了眼王婆婆的神色,许是想要她知难而退,添了句,“若非要算,我要取黄金千两的卦资。”
这摆明就是拒绝了。
寻常百姓,就是中低阶官吏,即便把田宅悉数卖了,也凑不齐这黄金千两。
何况,元娘一行人只看衣着打扮,便只是平民而已。
一两金乃是铜钱十贯,黄金千两便是一万贯。
王婆婆心里竟真的细数过一遍,若是把祖宅和田产全卖了,连同家里的那些首饰,便能凑够。但这些都是立身的本钱,断然没有卖的道理,想来还是无缘。
唉,她的确是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