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随着他开口,元娘的心情更好了。
“我有印象。”他收拢起鱼食,把半满的碗信手放在桌上,“是个很聪慧的小儿,与他同上一堂课的学生年龄都比他大上不少,因而很是醒目。”
他起身时腰上的玉玦晃动,湛蓝的外裳在湖边潋滟光的折射下显出柔和光泽,一如他带给人的感觉,宽厚、有礼可亲、游刃有余。
他退开半步,与元娘拉开了些距离,即便是有外人经过,也绝不会觉得他们在私相授受。
这是应有的分寸。
许是怕自己说的简略,不能叫元娘信服,也是为了叫她对生人的紧张多缓解一些,他如闲话一般,笑道:“即便我不识得他也无妨,整间学塾,能不过年节,只带着学生苦做文章的只有一位先生,我便是想推辞寻不到,都稍显艰难。”
他的语气近乎揶揄自嘲,言辞诙谐又态度温和。
元娘果然被逗到,从进来开始就不自觉蹙起的眉头松展,轻笑弯眉。
他没有过失的让元娘把食盒递给自己拿着,二人毕竟还是生人,他一旦提了,元娘不管是拒绝还是同意,总都是不那么心情松快的。
他维持着萍水相逢的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只抬手请她先走。待元娘迈步动了,他才略前她半步,为她带路。
若是一直埋头走路,直到到了为止,虽说隔得不算远,但气氛一旦沉默,便多少有些尴尬。
离了水榭,却仍旧沿着湖边,风不免偏大,他不着痕迹的站在了靠湖的一边,挡住呼啸的冷风。他穿着简单的道衣,这道衣并非道士所属,反而是大多数文人偏爱的衣裳,斜领宽袖,这时自是被风吹得衣袂翻飞。
若是寻常人,定然要显得局促凌乱,但事情证明,真正的美人是不会有窘迫的时候,只为他添了几分勾人心魄的凌乱美。他的衣袍被吹得显现身形后,才让人惊觉他文士外表下的高大身量,胸膛开阔,而不是风一吹即倒。
借着这风,他顺势讲起湖水的由来,权作枯燥路上的解闷之用。
“这湖水连着暗渠,通往汴河,看似平静,却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
“是这宅院先主人最爱看的风景。”
“先主人?”元娘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禁不住仰头望他,语带疑惑。
“这处学塾本是王老太傅的私宅,他致仕后,便教授几个聪慧的小儿。他过世后,儿孙感念他一生为人师道,又因他去后,族中无子弟为官,渐渐中落,便把此处改为学塾,收拢孩童入学,叫朗朗读书声依旧。
“如今为你弟弟授课,正月依旧勤勉的,便是王老太傅的侄儿。”
元娘还是头一回听闻这些,她只知道学塾收人有些看天资,而这家私塾颇有名声,一听闻她弟弟在那进学,基本都是夸赞。
“你知道的真清楚,也是此处的学子吗?”元娘说完,便是懊恼一拍头,“我真是,能在此处,想来定是,何需多此一问。”
他侧耳倾听,并不言语,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实认真较起来,他的确也能算此处的学子,只是教导他的并非如今的任何一位先生,而是那位已故的王老太傅。他今日来此,也是因着汴京虽繁华热闹,可他外出游历几年,已有淡淡陌生,倒是莫名想起幼时跟着王老太傅的情形。
他父亲是标准的士大夫,信奉教子需得严苛,方不会养出纨绔,又因着祖辈从商,最怕被人以出身教养讽刺,所以定了种种家训规矩,妄图一蹴而就有读书仕宦之家的清正风气。
不论成效与否,但他幼时结结实实受了不少苦,按王老太傅的说法,好好的孩子被教的迂了,没有灵气。
因此,刚受教导的那一年,他其实并没有苦读,而是被王老太傅带着做些寻常小儿爱做的琐事。
去喂鱼,去走街串巷只为了一碗香喷喷的馉饳,去蹲守半日只为了给野猫喂食……
但也并非完全游玩丧志,去林间采笋,会教他辨认四时种植规律,在湖边喂鱼,会同他说起汴京附近的漕运四河,不成文的河上规矩等等。
正是因此,他才未能成为一心只为考取科举,庶务却一窍不通的蠹虫。
他的目光落在沿途的假山草木,许多已变换,与幼时的记忆大不相同,唯一完全不变的,也就是湖畔和水榭亭台了。
也不对,湖里争食的鱼早也不同了。
他回想着,面上神情却瞧不出端倪,唇边依旧噙着清浅笑意。
他到底不是幼童,而是长成了心思深沉的成年男子,哪怕看着再温和善意。
元娘并未察觉,她换了个问题,“正月里既然只有一位先生在教导学生,你既不在其列,怎么不出去游玩?如今瓦子里可热闹了,猜商谜的彩头可多了,换成平日里可没有。”
她能和他说这个,当真是对他观感不错了。
他轻轻一笑,神情谦逊温和,“前些时日已去过一回。”
没想到他也是喜欢猜商谜的同好,元娘惊喜抬头,走路的步子都更快了些,兴高采烈道:“那你定然听闻前几日有一个人特别厉害,答对了所有商谜,明明可以拔头筹,把那盏值二十贯的花灯拿走,真的好生可惜!”
她是真的耿耿于怀了几日,说起的时候,还在禁不住蹙眉心疼道可惜。
他倒是一怔,旋即失笑,轻声道:“兴许是他想用铃铛逗猫吧,那花灯虽昂贵,可又是铜做灯骨,又是镶金为边,分量不轻,倒失了灵巧。
“元宵时真拿着四处走,怕是不方便。”
“可是它值钱!”元娘说起时,情绪高,眼睛都亮了,神采飞扬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受到感染。
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边笑,边跟着道:“你说的对,若是有下回,想来那人定会选花灯。”
哪知元娘没有附和,她下巴一抬,凭空生出几分气势,瞧着自信大方,语气坚定道:“不见得,说不定下回被我赢走了呢。”
她不是无的放矢,而是真的有实力。
尤其是觊觎那昂贵的花灯久了,她最近十分勤奋专研猜商谜,可以说得上厉害二字。
他也很配合,浅笑看她,“若是赢了,不知可否有机会细瞧?”
他说的好像她一定会赢似的,元娘听的自然舒服,当即大方表示,“自然!若是还能遇上的话。”
“静候佳音。”他注视着她,言简意赅道。
什么都不曾多说,却将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说话间,已到了院子附近。
隐隐约约能听见先生洪亮的嗓音,哪怕到了正月,连日不歇,仍旧这么有劲,实在是天生为师的典范。
元娘停住脚步,笑吟吟道:“今日真是多谢你了,否则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这。
“我没带什么,倒是家里长辈做了一道点心,闲暇时吃着颇为解闷。”
她边说,边把那巴掌大的布袋子从食盒里拿出来,递给他。
看他衣着布料颇好,怕是没吃过这样市井小食,元娘特意解释道:“这布袋子只装吃食,回回用过都有清洗,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不收下也无妨,不必负担,我只是想聊表谢意。”
他没回答,只是用行动表达。
非但是结果,而且当即打开吃了。
他赞道:“当真是好滋味。”
虽说不收下也无妨,但对方语气真挚,元娘自然也欢喜两分。
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就被震惊的情绪囊括。
因为他下一句道:“这是你祖母所做吧?味道一如往昔,极好吃。”
“啊?”元娘惊诧不已,他怎么会知道。
他笑道,“你还未认出我吗?”
第46章
“你是?”元娘语气迟疑。
她不似先前瞥一眼就挪开目光,或是草草打量,没有细瞧,这一回,她仔仔细细,盯着他,从眉骨到双目,再到高挺的鼻梁,总是噙着笑的唇,最后是轮廓分明的下颌。
元娘猛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是你!”
她认出他了。
“你是……”她当时没听清他的名字,而且过了这么久,支支吾吾说不清。
说自己忘了,又似乎有些失礼。
他待人处事温和从容,自不会叫元娘尴尬,主动道:“魏观,魏征的魏,‘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这是观字的出处。”
“汴京处处好风光,你我便视作在此真正相识,也不失为乐事。”
元娘也跟着展颜,“也好。”
魏观没再留她继续交谈,而是道:“我不耽搁你了,听里面的声音,他们应当要讲完了。”
他对元娘一揖,广袖随之甩动,声音清冽悦耳,“再会!”
元娘也忙曲膝还礼。
魏观转身走人,元娘看着他背影渐远,转头就见里头的人渐次出来,她顾不上旁的,而是为犀郎送去食盒,细心交代。
直到回去的路上,元娘的心情都颇为不错,难得能遇到从前见过的人,而且对方态度和善。她又想起从前的人事,明明才搬来汴京几年,过去的时光简直恍如隔世。
但她从未后悔来汴京。
否则可不会有这么多好玩好吃的!
元娘拿着在路边顺手买的香喷喷的旋炒银杏果,边不断往嘴里塞,边想到。
不过……
真没想到从学塾边上随手买的旋炒银杏竟然比李记干果店里的要好吃,因为是现炒的,吃起来热乎乎,特别香,味道甘甜,口感糯糯的像板栗,最要紧的是有一丝特殊的微苦味,滋味独特,嚼着很香。
元娘想,下回可以带徐承儿一块去买,这儿可比李记干果店每斤便宜了五文。她当时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那里好像还卖炒栗子和其他干果呢!
就是不知道徐承儿何时能回来。
元娘垂头叹气,拿着旋炒银杏的手的不支棱了,跟着一块垂下去。
徐承儿不在,真想她。
*
可惜元娘的感伤没能存在太久,第二日徐承儿就回来了。
她坐在窗前低头画院子里的景象,犀郎在桑树下看书,阿娘在阴影处琢磨着从于娘子那新学来的针法,阿奶在试着能否做些新鲜的吃食,好等元宵过后推出去卖,万贯在一旁给和面的阿奶打下手。
元娘才把每个人的轮廓画的差不多,就似乎听见若隐若现的熟悉嗓音。
她立时放下手中的毛笔,小跑到对面的窗边,从雪白的墙面支起乌木色窗扇,紧接着探头出去,往下望。
果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徐承儿,此刻正现在墙下,仰头喊她,发髻上的丝带都跟着主人的动作垂落摇晃。
看到彼此,两人都很兴奋,元娘奋力挥手,瓷白的小脸上是兴高采烈的神情,“承儿,你可算回来了!
“你都不知我这些时日有多想你。”
徐承儿仰起头,圆润的小脸溢满灿烂笑容,“我也是,日日都想你呢,元娘。”
这个姿势互述衷肠,委实有些费脖子,徐承儿扭了扭脖子,一边手搭脖子后头,催促道:“你快下来,我特意给你带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