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小耳朵
元娘收拾妥当后,才上床榻入睡。
天边的圆月焕发柔和光辉,匀着雪面,照在大地上,变得更亮了些。
但对于灯火通明,昼夜相同的汴京来说,没甚差别。
第二日,元娘醒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她到灶上舀热水,到了院子,只有灶膛微弱的昏黄火光照出来,风里沁着丝丝凉意吹来,元娘才发觉,不是天未亮,而是下雨了,才叫天色更昏沉了,黑黢黢的,压抑在人心头。
元娘赶忙进灶房,因为烧着柴火,屋里挥洒着暖黄光晕不说,也要暖和许多,尤其是靠近灶膛的地方。
她伸出手,对着锅盖上冒出的白气烘,冻僵的手一下就暖和起来,但是也酝起一点湿意。
元娘忍不住抱怨,“怎么今日天这么冷。”
王婆婆正翻看面发得如何了,闻言,悠悠道:“立春都过了,等雪化完,天就回暖了,急什么?”
元娘这就不说话了,把木盆里的水兑到微微烫手,就端出去洗漱了。
待她全都收拾好,重新进灶房里的时候,王婆婆把铁锅里蒸好的几盘取了出来。
打头的一个就是元娘昨日带回来的馒头,边上则是鱼鲊,好好的生吃的鱼鲊愣是被蒸熟了。口感兴许比不得昨日,但是因为放了许多香料,闻着倒是香气勾人,是茴香和花椒等解腻不俗的香味。
王婆婆让元娘端去堂屋边上的桌上,前边铺子里万贯和雇来的一个梭糟娘子已经在忙活了。
王婆婆自己用过早食,也要出去搭把手。
店里没个主心骨可不成。
人难么多,全靠她把着才不乱。
饭菜端上去以后,王婆婆把正在苦读的陈括苍和屋里不知做什么的岑娘子给喊了出来。
元娘已经起得够早了,可算起来,她还是家里最晚醒的一个。
看着吃饭还在眼神发直,明显是在寻思课业的陈括苍,元娘不由得感慨,有她弟弟这样的毅力,必定做什么都能做成。
其实她也是个勤奋的,奈何不是男子,不能考科举,她读书只能用以明理,不能带来功名,失了些埋头苦读的心念,否则,也可以和犀郎比着谁更勤奋了。
在她随意放飞思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时候,王婆婆拿着手里的馒头,吃了两口,忽而神色差异,瞥了眼元娘。
“没成想,你倒是富裕,攒了不少体己钱,非但吃得起樊楼,还点得起这个。”
元娘晨起初醒,人还有些怔怔然呢,迷迷瞪瞪的,反应得也不太快。
她诚心道:“没多少。”
王婆婆只当她谦虚,没料到按孙女平日里该吃吃喝喝都不落下的行径,倒可以攒下钱。
不过,昨日去一回樊楼,怕是也都花完了。
元娘只以为王婆婆是听进去了,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否则怕要道一句冤枉了。
她和徐承儿是去了樊楼,可却只点了三道菜,穷酸得很。
正常去樊楼,即便是两人,即便是坐大堂,那也是得摆上三副碗筷,决不能缺了酒,还得连果脯、冷热菜都有至少点上八大碗的。
真要是按那个规矩点,就是全挑最便宜,她们俩也付不起钱。
只好做个显眼的臭穷酸了。
但,元娘瞧着阿奶似乎是在吃了昨日带回来的馒头才这么说的,便也拿了一个。
其实很奇怪,魏观点的牛乳也好,乳糖圆子也好,樊楼都做的有点巧思,想尽办法把其变得名贵,可这馒头瞧着就是圆圆一个,也未点个金箔什么。
怎么看都是个平平无奇的馒头。
元娘很快就想出来缘由,昨日馒头刚端出来的时候,直冒热气,必定松软好吃,关键是烫呼呼的吃了容易暖和。
不怪她这时候不聪明,刚起来不久,人还恹恹着呢。
直到元娘顶着好奇心咬了第一口,才察觉出不同,怎么这么鲜呐。
又鲜又甜,香味直往唇齿里窜。
她又咬了一口,才察觉出不对,这馅不是肉,也不是豆沙甜腻的味道,反而入口很弹,鲜鲜的,细细品味一番,还有股熏制的咸香。
就元娘连猜带尝发现馅料里至少有鲜虾、火腿、瑶柱和鸡肉,以及茴香等的香料。
天爷啊,这也太好吃了吧!
顾不得烫,元娘一连咬了好几口,简直是囫囵吞枣,都没怎么嚼,也没细品味道,就觉得很好吃,惦记着唇齿留存的香味,一个馒头就没了。
元娘禁不住又拿了一个吃了起来,这回她克制着,吃得很慢很慢,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一下就吃没了。
“樊楼,果真不同凡响!”元娘算是窥见了樊楼的一点风采,由衷夸赞道。
看着她全然一副被樊楼震惊的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婆婆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才哪到哪,你是没见过真正奢靡好吃的……”
王婆婆本来想说的,但又戛然而止,既然不能让她想吃就能吃到,何必讲了叫孩子心心念念的搀着。
她不理会元娘好奇的发问,自顾自喝着粥。
被问得烦了,王婆婆才不耐道:“食不言寝不语,不许说话!”
元娘只好瘪嘴,忿忿咬着馒头,明明方才阿奶自己也说话呢,合着规矩长辈都不用守,全是用来管她们的。
*
吃过饭以后,王婆婆就去铺子前头忙活。
陈括苍则去学塾了,他自来去得早,可以多温习温习功课。为此,不少先生都十分喜欢他,觉得他天资聪颖不说,还勤勉,来日必是可造之材。
陈括苍早去自然也是含着后一个目的,能多点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有时候,师长的喜爱,会在不经意的地方有所作用。
他上辈子就走的仕途,名声多重要,自是不必多言的。
全家人都各司其职,但这样一来,元娘一个人待在阁楼里,便多少孤寂了点。
她把书拿起来背,又练过几张大字,还自己陪着自己下了盘棋。
平日都是这样过的,最多是有徐承儿陪着,一块出去玩乐。
今日不知是否是因为昨日玩得太过,倒叫元娘不好静心。
她待得无趣,干脆到了前边铺子里想帮着干点活。
元娘才走出去呢,背着手,眼睛左右巡视,想找找有什么活要忙,却看见她们家雇的梭糟娘子,在给客人上菜,那个男客的手似乎搭在了她的褙子里头。
嗯?
元娘怕自己看错,又凑得更近了些,那个男客的的确确是在轻薄她们家雇的梭糟娘子。
那梭糟娘子是个年轻妇人,夫婿早几年战死了,偏偏又生了五六个孩子,一家子都指望着她,白日要给元娘家的铺子做梭糟娘子,给客人端茶倒水,到了午后,则去做浣洗婆,挣两份钱。
王婆婆觉得她可怜,常常接济,把油饼店里剩下的一些吃食叫她带回去,给那些孩子吃。
竟敢这样欺负人!
看做梭糟的孙娘子的神情,便知不是头一回,她还在避开,可男客嘿嘿笑着,非说她摆的位置不对,硬要她凑近些,然后手便继续搭上。
元娘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抄起一个碗就往男客的手上砸,准准砸中,“要死的杀才,欺负人欺负到我家来了。”
陈元娘的准头好,她可是个玩投壶从来拔得头筹的人物,这么点地方,砸他易如反掌,只把他砸得呜呼喊痛,捂着那只手,面容扭曲,脸都红了。
他把手夹在双腿里,另一只手指着元娘,“你、你个……”
中年男客都没能把话说全,闻讯而来的王婆婆就冲上来了,她一看咬唇不敢言的做梭糟的孙娘子,还有满脸怒气的元娘,已经捂手的男客,哪有不清楚的。
她当即发疯,冲上去给中年男客的脸扇了两大耳瓜子,那男客就一只手是好的,也不知道是该先捂另一只手,还是自己肿起的脸。
这个老虔婆,力道怎生如此大!
他还来不及口出恶言,王婆婆直接往地上一坐,捶着地嚎啕大哭,“天杀的,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清清白白,做点苦活,还有没有天理,要遭人欺负。”
这可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旁的人都顾不上吃食,全围上来看热闹。
谁能舍得有现成的热闹不看?
实在是王婆婆的动作太快,众人围上来的时候,只见到一个老婆子在哭,旁边是身为苦主的年轻妇人,再边上,是个气得七窍生烟的漂亮小娘子。
中年男客是另一条街做诸色杂卖铺子的,家里自然有点余钱,奸淫掳掠不敢,但就是毛手毛脚,去各家食肆酒楼都爱对梭糟说些荤话,不时亲香亲香。
平日都没甚事,偶尔遇上不肯恼了闹出来的,他仗着自己是男子,反泼一盆污水在梭糟娘子身上,最后吃亏的只会是对方。
今日,一时不慎,他反应过来后,立即道:“呸,是这贱妇先勾的我,她说她夫婿死得早,身上……”
还不等他污言秽语说完,地上坐着的王婆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给了他几个耳刮子,打得他耳朵嗡鸣,然后扯着他的衣裳,全然苦做派,大哭道:“天爷啊,有没有活路了,这泼皮想轻薄我家梭糟,还要打我一个糟老婆子。”
元娘也站出来,指着他,“我亲眼见到的,是他有错在先!”
周围聚了许多人,因着就在附近,有几个知道他的德行,都跟着议论,指指点点。
这热闹太大,牵着马刚回来的阮大哥见了动静,把马一栓就上前来。恰好有个阮大哥的朋友早就到这吃早食,这时候见到他,亲热凑上前,跟着说:“这家人可真厉害,我本来想帮忙,却发现她家老妪是个凶悍的,阮大哥你我先等等,叫那厮多吃些苦头。”
阮大哥也没想到自家的邻居如此厉害。
引来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还有只是经过的人。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好友,也跟着近前瞧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客不肯认,还想泼脏水,张嘴就道:“你一个小娘子成日里抛头露面,还不知私下里是什么德性,我说你同她都和我示好是为什么,原来是想讹钱。”
他话才落,年轻男子的好友冷峻严肃的声音响起,“轻薄良家妇,空口白牙构陷她人,你可知到了开封府是何罪?”
第51章
他的声音清亮,在一众嘈杂的窃窃议论声中很是醒目,众人不约而同望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后生,如此大胆,又仗义,敢掺和到这样的市井琐事里头。
这一望,才发觉出不对。
好俊的郎君!
但他此刻面容微冷,神情严峻,便凛然如巍峨高山,叫人不敢多瞧,否则两股兢兢,莫名心慌。
中年男客不耐,本想说些污言秽语,指责他与元娘或是梭糟娘子有私情,但触及他所穿衣料,以及脚下的丝帛履,要出口的恶言就暂暂缓下。
“与你有何干系?这是我与这家店中人的私怨,郎君还是别掺和了。”
中年男客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人,就是搬来这小半年,压根都没见过这家店里有主事的男子,只有一个老妇在操持生意,欺负人也是有分寸的,像这样没有男子倚靠的,活该被欺负。
这是中年男客穷乡僻壤里做生意,受吃绝户、溺女婴成风等习俗影响,所生出的自觉理所当然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