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12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张太监愈发上道,“回主子爷话,还在慎刑司。奴才怕她们脏了万岁爷的养心殿,没有带来。”

  皇帝只盯着张太监看,唇角一直带笑。他生来有一副好皮囊,微微上扬的唇角,很容易让朝臣们感到亲和。赵有良到底是积年,醒过味来,自作主张地低斥,“还说嘴!快把人请上来!”

  循贵妃注意到皇帝神色有异,到底站起来,柔声,“主子爷犯不着为这等事生气,请进盏茶吧。”

  皇帝却没有接,只是问,“什么时候认的罪。怎么认的罪。”

  贵妃忙敦促,“你好好儿回主子的话来!”

  张太监磕了个头,说道,“起先并不认罪。关在慎刑司第二日,搜出头花儿来,奴才请贵主子示下,贵主子念在是养心殿万岁爷跟前儿的人,不敢轻易处置,教奴才劝她善,她却越发造次,攀扯上万岁爷。仗着自己是御前的人,不伏贵主子苦口婆心的管教,非要闹到御前来才罢休。”

  皇帝说,“哦”,极其慢地,“原来如此。”

  说话间,常泰已带着福保和永康,将人从慎刑司提来了。他看见她与另一个宫女一起被提进暖阁,跪在他的面前。在叩首及地的时候,双手伸出来加眉,手心有触目的淤青。

  是给他看的。

  皇帝眉目平和,在她伏首之时,看见了她显得凌乱的盘辫上的头花。

  搁在膝袍处的手不自觉收紧,金壁玉扳指生硬地硌着皮肉。皇帝有一瞬间的促气,在发话前微不可察的颤音,很快就被很好地遮掩过去,再度抿了一口茶水,“明证在前,有何可辩?”

  庆姐怯怯看向她,庄严肃穆的东暖阁,细密的栽绒毯,八足香炉的龙涎香,让人生出无路可走几要窒息的感觉。庆姐再度叩头,紧紧闭上眼,“奴才认罪,无话可——”

  “奴才们无罪。”

  她打断了庆姐的话,仰面迎向明窗投进来的日光。

  她再度重复了一遍,“奴才们无罪。”

  “张太监滥用私刑,折辱宫人。贵妃谗信亲随,不分是非。苍天在上,请万岁明鉴。”

  庆姐睁开眼,带着不解和讶异,朝她看过来。

  清脆的,利索的,令人安稳的,她的声音。

  庆姐有一瞬间想流泪。

  贵妃都被惊着了,连忙提袍,跟着跪在了皇帝面前,“这宫女——奴才惶恐!”

  原本匍匐的人挺直了脊背,又或许脊背只是横折叩首,并未弯曲。皇帝在暮色四合里看定她,烛火熹微的傍晚,落日余晖很好勾勒出她面部的轮廓,与恭勤郡王府吊唁那日并无二致。

  双手拨开生死路。

  他忽然想到这样一句。

  纤细的,却足够有力的手。

  苇草哪怕折断,都有锋利的边缘。

  藏拙装愚了这么久,为了几个相处了几日的宫女,不惜露出爪牙。

  这就是她吗?

  连朝沉静地问张太监,“谙达说我有罪,谙达还记得我的供词吗?”

  张太监咬牙说怎么不记得,“慎刑司一一记录在册,就是倒着念也使得!”

  福保从慎刑司提人,总管太监也在边儿上。听到这里,上前扫下马蹄袖,向皇帝请示,皇帝略点了点头,管事太监便将她的呈词再念了一遍。

  她听完,便立时反问,“为何我起先不认罪,被关了才认罪。是因为我做贼心虚,良心发现,还是屈打成招,被迫认罪?贵妃娘娘听张谙达回话,在万岁爷尚未惩戒之时,就下令要打人。奴才等关在慎刑司三天两夜,滴水未进,张谙达恫吓奴才等,迫使认罪,这些贵妃娘娘是不知,还是默许?如果是不知,张太监对上欺瞒,对下滥刑,其罪一。”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呈供词,言明第一次有机会见家人。祖宗家法,每月初二日,宫女可于神武

  门栅栏前见家人,我自先帝朝入宫学规矩,至当今登极,已有三年。三年内祖宗家法眷顾,内务府每月都有安排宫人会亲,却一次未落到我身。谙达听了不觉得奇怪吗?不合规矩,为何不问?为何不查?即我认下,说的是实情,的确想做一双好鞋面,让家人看见天家恩泽,倘若能按时会面,我又何苦生出这样争荣夸耀的想头?虽是我过,祸由何人?长此以往,恐怕进慎刑司的非我一人。”

  贵妃紧紧地看着她,不得已向皇帝请罪,“奴才打理后宫不力,这事儿一直让内务府承办,奴才糊涂至今,并未听过什么怨言,想来是耳目阻塞,奴才辜负圣恩,万死不辞。”

  连朝的手紧紧扣着地毯,绵软,尚能支撑躯体的晕眩。她轻轻喘了口气,接着问,“张谙达一口认定,我偷的是东珠。东珠何等尊贵,帝后所用,我纵然有要显摆的心思,拿寻常珍珠即可,非转不过弯来,要去拿万岁爷的东珠,御前衣物皆有定例,送到四执库也要当面查验交割清楚。敢问慎刑司提过御前尚衣的所有人么?我一个小小宫女,来御前不过一月,竟是有通天的本事,买通一群人,就为了偷一颗东珠镶嵌在鞋面上。花大价钱,大精神,去干一件僭大越且不管家里人识不识货的大不敬之事,谙达觉得,是不是太痛快,太不要命,太没有脑子?”

  她不给张存寿反驳的机会,撑着一口气继续逼问,“我既然已经费劲心机干了一件这么不要命的大事,好不容易拿到了东珠,胆大包天的我却忽然胆小起来,害怕被人发现,把东珠给了庆姐。庆姐是衣服上人,也看不出这不是寻常珍珠而是万岁爷御用的东珠,还兴高采烈地把它镶嵌在自己的鞋面上,大摇大摆去见家人。奴才愚笨,私以为一切要能顺理成章,且张谙达与贵主子深信不疑,一定有一个必然条件,即众人都暂时瞎了眼,聋了耳,才让胆大包天的奴才为所欲为。”

  皇帝幽幽道,“你确实胆大包天。”

  张太监觑皇帝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便顺势插话,“万岁爷明鉴啊!她当时言之凿凿,认罪认罚,现在物证俱在,她却又要闹翻供,这是把万岁爷,贵主子当猴耍啊!这丫头嘴里,一句真,一句假,哪儿知道她巧言令色,说的哪一句是真的!奴才忠心耿耿,万岁爷爷、贵主子请明鉴啊!”

  连朝笑了一下,直逼向贵妃,“我说什么,谙达与总管就信什么,谙达与总管回什么,贵主子就信什么。明明我的供词漏洞百出,谙达却麻溜地去请贵主子的令儿来打我们板子,谙达这到底是忠心呢,还是私心呢?”

  张太监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磕头道,“万岁爷!慎刑司在她榻榻里搜出一盒头花,与御前众人都不一样。身子是蓝宝石,眼睛是金珠子,万岁爷,方才她对此提都不提,可见的确有偷东西的习惯,您可万万不要被她糊弄了!”

  提起头花儿,不知怎的,张存寿竟感觉皇帝的脸色愈发显而易见地阴了些许。一时之间,众人都没有说话。皇帝当场目光落在她的盘髻上,简易又常见的款式,落在看惯了精工细作的人的眼里,有种刺剌剌的突兀。

  皇帝忽然很想伸手把她头上簪的花儿扔了。

  搭在袍子上的手攥了又攥,平复下心情,刚欲说话,连朝却已抢先一步,深深泥首,“奴才奉命做活计,将蓝宝石嵌在万岁爷的帽子上,因贪心,私藏了颗蓝宝石,替换到头花上,金珠子也是奴才自己攒的。奴才认罪,领罚。”

  她再度重复了一遍,“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终于闭上了眼。

  张太监在旁得意地“哼”了一声,“万岁爷,这丫头偷窃成风,有一回,难免没下回。万岁爷,贵主子,如果纵容这次,宫中纲纪何在呀!”

  不必皇帝,贵妃一道凌厉的眼风扫过去,张存寿便立时噤声,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贵妃转而向皇帝叩首,“万岁爷,此事是奴才思量欠妥,回去一定狠狠罚他。方才她辩解,奴才以为不无道理,但是御前丢了东西是大事,奴才会亲自盯着督查,奴才向万岁爷保证,不会不分青红皂白逼迫宫人,囫囵了事。”

  皇帝眼底有微薄的笑意,惯常如此。明明是笑着说话,你看着他的眼睛,却似深水渊潭,丝缕生寒。

  皇帝瞧一眼赵有良,赵有良便会意,取过慎刑司管事太监呈上来的证物,仔细比对过,“嗨呀”一声笑了,“了不得,误会了!这哪儿是东珠,东珠朝珠都是成串,帽顶都交内库,不散不落。这分明是大一些的珍珠。”

  贵妃抿紧了唇。

  皇帝照旧蔼然笑着,“东珠素来供皇后所用,皇贵妃亦无权僭越。贵妃未近身见过,又素来秉持公心,认糊涂了,何错之有。”

  皇帝虚伸出手,却落在远远的地方,“起来说话。”

第18章

  两边有宫人扶着,高高的花盆底,贵妃起得艰难。在一众奴才面前没了脸,一瞬间只觉得心灰意冷。又不敢坐,便垂手侍在一旁站着,口中应,“是奴才不仔细。”

  皇帝说不碍,“赐贵妃东珠一斛,这程子你劳心费神,后宫的事,让静、瑞二嫔跟着打理,你自己也会轻便些。”

  贵妃后背发凉,战战兢兢地敬谢圣恩。却后两步,领着张太监一干人,退将出去了。

  皇帝唇畔的笑,这才随着天色转暗,慢慢地落下来。

  的确到上灯的时候。一潮人无声无息地走,哪里还敢继续盘问。一潮人亦无声无息地来,静默地点亮养心殿暖阁的各个角落,半明半灭的间隙,连皇帝的脸都有些模糊。

  庆姐与连朝仍跪在地上,皇帝点了管事太监,“偷盗东珠一事,既是误会,不必深究。但司衣宫女,庆姐,毕竟有私存珍珠,里外授受,添不安本分,夸耀卖弄之嫌。”

  管事太监忙点头,“万岁爷圣明天鉴。”

  皇帝又喝了口茶,才说,“但先帝三年国丧未除,朕不忍宫中动添板箸。减三年例银,罚入辛者库充役吧。”

  连朝惶然抬起头,赵有良低嗽一声,才知道这是冒犯天颜。庆姐轻轻握住她的手,已对皇帝叩头,“奴才有罪,主子爷宽宏,奴才叩谢圣恩。”

  皇帝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定定问,“至于宫女,连朝。你告诉朕,宝石与金珠子,是你偷的么?”

  她咬唇,轻轻闭上眼,再度伏身下去,庆姐一不做二不休,出声要替她担罪,“是奴才一并拿的——”

  话尚说了一半,她已经中道截断,“是奴才自己偷的。万岁爷给的蓝宝石是赵谙达送来的,只给了奴才一人,与庆姐等人无干。”

  室内寂闭,龙涎香与灰尘扬散,令人窒闷。皇帝的神色生冷,不知怎的,竟似松了口气,隐约流露出些子倦意。连看也不再看她了。

  管事太监见此颇为为难,战战兢兢地回话,“主子爷,宫女偷窃,应杖十五,逐出宫去,永不复用。”

  皇帝说,“滚出去。”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打圆场,“姑娘太刚直,又说错话儿了。那一颗蓝宝石,是万岁爷打发姑娘做帽子的利市,金珠子谁没几颗呀,后宫的娘娘们,赏人还送金瓜子儿呢。都是误会,闹这么大一场,是奴才话传得糊涂,连带两边对账也糊涂了。请主子爷恕罪。”

  管事太监再不懂也清醒了,御前赵总管发话,主子爷要保的人,还谈什么祖宗家法。便连忙磕了头,稳步退出去了。

  几日水米进得少,强撑精神到现在,连朝再无多少力气。只听皇帝静默了许久,才淡淡发话,“你是非要讨个罚才快活,是么?”

  她的头一阵阵发晕,刚刚挺身而出的气性压制的惊惶此刻如潮水般涌来,令人肩头发颤。

  “万岁爷每日躬读圣训,奴才耳濡目染,只是服从祖宗家法。奴才愚钝,请问万岁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怀美玉,就该死吗?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罪字在顶,没有权力为自己争一个公道,求一场清白的人,就该死吗?”

  她跪在那里,连身姿都显得固执要命。

  皇帝说不出话来,闭上

  了眼,似乎不愿看她。额角跳动,连通肺腑,在她的质问里竟如钝匕剜心,刀刀见血,不留丝毫余地。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只在漫长的、几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间隙,自鸣钟“嗒”、“嗒”,连续不断,从未停歇,无情地在盘面上划掉一段时间。

  皇帝眉眼之间有显而易见的倦色,“下去吧。”

  赵有良要带她走,她在这盖顶的沉默里以手加眉,再度深深泥首在皇帝的脚踏前。

  “奴才言辞冲撞,巧言令色,搬弄是非。请万岁降罪。”

  皇帝沉沉的目光,看住她,声音却虚无缥缈,好似虚的,“你口口声声,有罪当罚,你想用自己定谁的罪,罚的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

  皇帝避开了她的眼,似乎在回避盛夏里灼热的日光,哪怕它平等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现在,滚回去思你的过,不要再出来现眼。”

  庆姐半搀着人,起身出去了。他的余光,只看得见一张寡白的脸。

  东暖阁彻底亮堂起来,赵有良却觉得头顶乌黑,更不敢开口,躬身侍立于侧。

  皇帝无意摩挲着手头扳指,语气沉沉,“御前有心思不正的人,头一个是你的罪过。后宫有挑唆起事的东西,去查是徇私还是有怨,留着这些人,朕看你就不必留。”

  赵有良连忙说是,已有人挑帘子,眼见敬事房的孙进襄在外头候传,常泰先回话,“主子爷,承德园子里的有福请万岁主子安。”

  皇帝说,“传进来。”

  常泰引有福进暖阁,赵有良便悄悄退出去,拦住孙进襄,又朝正吃力地往门边走的二人努了努嘴,“今儿积份功德,带着你的猴儿崽子们,赶快麻利地走吧!”

  孙进襄也跟着看过去,身影十分熟悉。秋风起来身上凉,马上就到阖宫上下换秋衣的时候,单薄的衣衫毕竟难抵。孙进襄揶揄着问,“怎么,前一阵不是闹着要你背么,这么快就吃挂落,被赶出去了?”

  赵有良压着手摆了摆,“新鲜!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得,谁吃挂落还不一定呢。今儿我是吃了满打满,你不信邪,你自己进去,也吃一拳。”

  孙进襄敬佩地竖起大拇哥,“动手打人啦?”

  赵有良觉得提点他简直是白搭,没好气道,“全打我头上了!我给慎刑司那孙子装孙子,痛快得很!你要不也痛快痛快?”

  孙进襄忍笑忍得艰难,麻溜地祝他几句好,带着手底下的太监们,拐弯儿向围房叫散去了。

  道儿上遇见那两个宫女子,互相搀扶着往榻榻里走。孙进襄只顾往前走,斥小太监们,“不长眼的在这里现眼,回去把眼珠子送给赵谙达,就有你们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