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与岑斟酌着,“你信我吗?”
她问,“这很重要吗?”
他说,“很重要。”
“你上回在慈宁花园,也这么问我。”
“你还记得。”
似乎是做出某种决定,“当时我人微言轻,不怎么知道前朝的事情。当时你家里出事,我的玛玛很少说起,我也不敢多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帮你,是好是坏,还和之前一样,如实告诉你。家里也是一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才轻轻说,“我信你。”
月亮悄无声息地上升,到了顶点就会西沉。
“我得回去了。”她站起来,伸手抚平衣袍。
他也跟着站起来,温和地说,“把碎发抿一抿再回去吧。”
趁外边的溪水如此清澈,如此自由。
连朝果真走到溪边,弯腰蹲下去,对着溪水打理鬓发,懊恼地,“风把头发都给吹乱了。”
他替她捞起后面的衣袍,防止被冷水浸湿,不忘嘱咐,“一点点就够了。别贪玩,浸在水里太久。回头寒气上来,要闹头疼。”
连朝回头应他,“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说罢伸手去掠起一点点水,冰凉的溪水让人神智清醒,顺着鬓角,收拢头发,“我知道分寸。”
他乐呵呵地笑,“要是带了酒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敬你,再敬这照彻大千的万川明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只当他也喝得有些醉,并没有理他。
两个人便往回走,与岑留神没有听见箫声,便估摸行宫里的筵席应该已经散了,不知皇帝是否已经歇息,宗室此时再进行宫,也得有个堂皇的理由。
他思忖片刻,旋即对她说,“我带你进去,宫里的人必然知道。若说什么东西落在里头,牵扯起来甚广,反倒难以对证清楚。不如送你进去,我在御前请个安再退出来,倒也便宜。”
连朝答应下,他便带她从侧门进去,原本想嘱咐她记得把头盘起来,话盘桓在嘴边,最终压下去,只是问,“要不要重新折一支桂花簪上?”
她说不必,“蔫了才好,掉了也无碍。”
他“嗳”了声,又问,“吃团圆饼了吗?”
连朝笑吟吟地说,“吃了。还有别的要问吗?”
他也笑,“没有了。”
“那我走啦
。”
“去吧。”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见她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瞧不见了。
这才折回身,随意地整理好容仪,不过几步路,便隐约可见皇帝所起居正殿的飞脊。外头候着的是常泰,见他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来,“贝勒爷,这时辰您怎么来了?”
与岑微微颔首,“在席上吃多了酒,身上难受,只顾着出去散散解酒,谁知道这么一走就忘了时辰。回来发现前边散了,未辞而退是失大礼,我心里惶恐,特来向主子爷请安。”
常泰往里头看了眼,压低声音说,“这会子怕不能见。万岁爷吃多了酒,将将太医才开了醒酒方走,眼下只怕要歇着了。”
与岑懊恼道,“我真是好没眼力见,来得不巧。劳烦谙达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来请罪,问主子爷好。望主子爷保重圣躬,请主子爷好生安歇。”
“不敢,不敢。您等我的信儿吧。”
东室就赵有良在里头回话,常泰自然不能就这么进去,那是犯规矩。他站在帘子外,轻轻地请一声,“万岁爷?”里头赵有良的声音便止住了,过会子才听见皇帝带着些微醉意的声音,“说话。”
常泰回道,“万岁爷,淳贝勒请圣躬安。”
皇帝笑了一下,不觉将“圣躬安”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数遍,看着赵有良,嗤了一声,“他晓得来请安……他来请安。朕该安吗?”
常泰摸不准路数,听见他师傅在里头大气不敢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万岁爷,现下见吗?”
皇帝闭目片刻,压下一口浊气,平复了声音,“让他进来。”
淳贝勒进屋时,见皇帝正坐在炕上喝茶,炕几上放着一只鸟,怯怯地蹲在架子上,五彩的羽毛此时深深浅浅地,都可怜地收敛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个孤零零的蛋。
他见皇帝不避讳,再回想起刚才是在哪儿见着她的,对于所谓“祥瑞”的前因后果,约莫就有数了。他先扫下袖子向皇帝请安,口中道,“奴才请万岁爷圣安。”
皇帝端详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与岑方才敢起身,常泰搬来杌子,他就在下首坐,又有宫人进来团圆饼和秋梨汤,皇帝示意他尝尝,“刚拜完月,茶也是温润养肺的,最适合肝火旺,你尝尝。”
与岑道谢,关怀地问,“万岁爷肝火旺吗?政务辛劳,还请保重圣躬。”
皇帝抿弯了嘴,眼底却一丝笑也没有,“刚刚有点。”
淳贝勒连忙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抚袍子请罪,“奴才御前失仪,率先离席,坏了规矩。”
皇帝并未叫他起来,徐徐地垂眼喝了一口,才平稳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嘱咐你一句,刚得了新差,作风还应和之前一样,不骄不躁。你到户部,就是从家里出来走到人前了,这是朕给你的第一份差,户部又是是非之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别给你阿玛与叔叔跌份子。”
他是得老端亲王保举来的人,受之有恩,忙说,“奴才省得的。”
皇帝这才颔首,“起来吧。”
淳贝勒起来坐下,皇帝沉吟着说,“你这回差领得太急,消息比人走的快,等真上手去办,只怕要紧的,早就没了。”
淳贝勒仔细想着,笑道,“主子既当众授派奴才去查户部的账,也料到不干净的等不到奴才来,奴才愚见,人过留痕,雁过留声。譬如人人都夸赞祥瑞,都道主子喝醉了。奴才以为,越太平的明面底下越乱,着急遮掩,让马脚露出来,比眼见着乌糟糟的烂账,要有头绪得多。”
皇帝的眼中露出些赞许,“承德到京城的往返足够。你有成数就好。”
谈完公事,有短暂的沉默,皇帝还是问,“提前退席,做什么去了?”
与岑说,“奴才去喝了一剂黄柏子汤。”
皇帝微微一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一腔热心肠,喝的怕不是苦水,是甜汤。”
哪怕是行宫,一应布置都规整肃穆,不敢疏忽半分。譬如明黄、五爪龙纹升腾云上,皆天子方可服用,旁人拥有,便是僭越。
他不能隐瞒,也知道无从隐瞒。
于是道,“奴才的确遇到了个旧相识。说了会话,一时投机,才忘了时辰。”
皇帝盯着地心上五蝠捧寿的栽绒地毯看,看得久了,眼睛酸得有些晕眩,恍然大悟一般“噢”了声,“原来是旧相识。”
他说是,“是很好的故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跪安吧。”
这是皇帝今夜第二次打断他人正在说的话。
淳贝勒笑着再叩了个头,却行两步,守在门边的小太监替他重新打起帘子,他转身就退出去了。
紧接着有人来撤杌子,搬移挪动都悄无声息。东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头的飒飒风声,当门头上挂这个匾,做的是冰裂梅花的式样,中有两字为仁宗皇帝御题,曰“虚白”。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人哪里能做到无欲无情。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被冷风一吹,便顿觉心肺里有一股孽火腾地滋烧起来,哪怕极力压抑也无法控制,几乎要烧穿五脏六腑。皇帝艰难地闭上眼,额角不知不觉渗出些虚汗,顺着颊侧,无声地滑落进月蓝色的便袍,打湿了领口处细细一圈明黄的绲边。
赵有良觑皇帝脸色有些怪异,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
“接着说。”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接起之前未尽的回禀,“姑娘今儿告了一天假,下午外边没见着人,晚上出来和春知她们准备拜月用的香案,接着去膳房转了一圈,就遇着淳贝勒,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姑娘把辫子拆了,跟着他出去了。刚刚门上说,看见淳贝勒带着姑娘一道回来。”
话音刚落,架子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仰起头欢快地叫了一声。
皇帝在赵有良的声音里,也渐渐地平复下来。再睁开眼,照常是清明的神色,偏头去看那鸟,刚试着伸出指头,鸟儿就轻巧地跳到他的手上。
“知道了。”
赵有良压根儿不想再多扯一句什么连姑娘,察言观色,只挑好听的去说,便顺势问,“万岁爷仁德大隆,这三样天赐之物,还请万岁爷示下。”
竹子也会腐朽,鸡蛋也会发臭。
人世间的一切都如此短暂而脆弱,萌发,生长,迅疾地消亡。
“把朕的那份团圆饼,桌上的字条,仔细封了,送去吧。”
“啊?”
皇帝暼了他一眼。
“哦,哎,是。奴才这就让福保送去。”
“叫进来,当面传话,再送去。”
“嗻。”
皇帝遂仔细照着烛火,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扑烁明灭。另一只手检查那鸟是否有碍,赵有良也在一旁掺和,“多好看的祥瑞鸟,见万岁爷在此,都不舍得飞。”
“没什么大碍,仔细养着,好了就放飞。”皇帝捻着指尖,不由得皱起眉头,“谁给它染的尾羽,好丑,还掉色。”
得,大总管的马屁又拍到蹶子上了。
“明日启程前,让他们将那颗柏树摆在廊下,今夜仔细保存好这水——倒了也不碍事,重新舀上即可,就在南边种下,之后再立个碑,颂赞一下。至于这蛋——”
皇帝顿了顿,看着赵有良,“朕今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仙人降临,一道辉光,醒来后佛堂里供奉着的蛋就不见了,你明白吗?”
赵有良骇得立时跪下叩头,“御前的人都是一张嘴,奴才明白。”
依稀听见坐在上头与小鸟大眼瞪小眼的万岁爷,低声说了句,“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
忽而有“噗哧”一声。
赵有良觉得头皮发麻到姥姥家去了,“万岁爷?”
“祥瑞显灵了。”
赵有良迟疑着抬起头,看见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鸟,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死意,“它屙在朕的手上了。”
第27章
子时三刻相对如梦寐。
“哈哈哈哈哈!”连朝笑得嘴角都发酸,“你当真这样说的?”
“你知道吗,我都不信!”双巧抚着心口,还没有缓过来,刚在炕上坐了半刻,又起来边走感叹,“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在那么多人,朝臣……勋贵……万岁爷,头一次我说话,他们都得听着,听完了还得说好,我能做到这地步,也算值一世了!”
“姐姐本来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连朝见她如此高兴,不禁也笑了,“天功人运,缺一不可。姐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有胆识,敢说敢做,只是差个时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