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瑞儿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她愈发小心,放轻步子,就着门缝推开一些,才侧身出门去。
素月清辉,明河弄影,一点风来暗香满,吹得廊中回鸣,吹动她蓬松的鬓发,沙沙地拂过脸颊。
无声的庭院里,偶有痕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穹顶,像一块硕大的青金石。
河汉中的涓埃各自浮沉,倾泻出一天的星辉,溶溶淡淡,玉绳斜转,仿佛此时此刻也是千年万年。
这颗星星在玉衡之北,常被用来代指六月。
可连夏天都已经过去。
皇帝的笔风,素来雍容。历代帝王都推崇董其昌,于此上各得自趣。十二月令笺用到此时,刚好是桂花。缃色的粉蜡笺上有一枝舒朗横斜,不需浅碧深红。他落笔一改温敦之风,写出清癯瘦骨,仿佛犹闻铜声。
是谢庄的《月赋》。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下有朱砂所钤,篆文之印。
她仔细分辨,才看出来是六个字。
——月明满地相思。
她凝神良久,实在分辨不出滋味,辗转得来,却似乎是索然无味。不知不觉间偶感风露,只闻得渐或一两声的低嗽,在环山抱水的天子行宫中低回。
翌日一早,天气晴和。
皇帝便命动身,奉太后去热河。临行前众人先聚在行宫正殿,皇帝亲自将那五彩鸟供奉在佛室之中,众人跟着皇帝,大气也不敢出,惟有平亲王拉着人议论,“嘿,你看着鸟还真神,搁一宿了,羽毛比昨儿看起来还亮些。”
旁边的人也跟着议论,“真祥瑞啊!真善!”
随后又簇拥着皇帝去了行宫南角,皇帝虔诚又郑重地将那醴泉水浇灌在刚栽种好的柏子树下,徐徐转过身,平静地说,“天降此祥瑞,朕不敢不慎。亲撰记文刻于石上,愿此嘉树,翼我朝千秋万年。”
众人纷纷跪下,甩起袖子叩首,“陛下圣恩浩荡,我朝千秋万年。”
热闹了这一阵,点行装的点行装,套马荐鞍。在此起彼伏的“你压了我的包袱”、“你踩着我的脚”之类的抱怨里,皇帝又抽空见了行宫的管事太监,仔细嘱咐过。待车马都已齐全,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继续往承德去了。
连朝昨晚没睡好,早晨起来眼下就一圈乌青,怎么也遮不住。瑞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养养神,马车颠簸,其实也难以静下心睡着。双巧见她没精打采地,便说,“才吃了饽饽,不要睡了。起来说会话,小心积食。”
连朝含糊答应下,耷拉着眼睛,双巧便和她讲昨晚筵席上的稀奇事儿给她提精神,“其实说
起来也玄,不只有凤凰,早晨万岁爷栽的那颗柏子树,原本是枯的。贵主子吓得跪地请罪,凤凰一出来,那树就绿了。”
连朝说,“那真是稀奇。”
瑞儿附和,“路子自此得了好差事,以后专管照料那树。”
连朝警醒起来,“谁派的?怎么指上他?”
瑞儿说,“首领周谙达亲自点派的,路子早晨特意来告诉我。可惜走得匆忙,没好好向他贺喜。”
双巧笑着感慨,“所以到底是好事。你没听万岁爷忽然说要普蠲,宫中有蠲免的老例,一些冗费无用的,就蠲了。我没听清,普蠲什么意思?后来找人请教明白了,就是减免赋税。全国这么多州县,这么多人,一项项免下来,怕也很费精神吧。”
“所以一宿没睡好,夜里叫了几次茶,又点了贝勒爷查账嘛。”
连朝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双巧给她递帕子,“这是受了寒了。”
她接过,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事。昨晚起夜几次,以为自己结实,没披件罩衣,早晨起来果然头昏昏的。”
“秋天中夜的风露最伤人。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身上不觉着冷,其实寒气就侵体了。”瑞儿掀开帘子,看了看路程,“照这么走,一日多能到热河。安顿下来之后,就可以烧热水。喝杯姜茶祛寒,泡泡脚,在被窝里焐严实,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把汗发出来就好。”
“昨晚上回来,头发盘那么松。”双巧替她抚了抚鬓发,瑞儿在包袱里找了块薄荷膏递过去,双巧一边拢住她,一边伸出无名指的指甲挑了一点,在她太阳穴的位置慢慢地揉,“我最会盘头发,下回我帮你盘啊。保管没有碎发,又亮又紧实。”
连朝没有像以往那般,客气地婉拒。
再多的也不愿想,索性靠在双巧怀里,懒散地应了声好。
如此亲近,宛如自家姊妹,互相帮扶,能走一程是一程。
毕竟相会时日屈指可算,已无多。
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
十七日,御驾抵承德。
皇帝起居照例在烟波致爽殿,有重要机务,则挪到澹泊敬诚接见外臣。太后因一应器物挪动甚繁,又遥敬仁宗朝昭慈太皇太后,还像以前一样住在月色江声后的莹心堂。贵妃则自请居在永恬居,在梨花伴月院之中,清和安静。纵然行宫中早已预备妥当,随行宫人安置行李铺盖,也热闹扰攘了一日方休。
皇帝刚到热河,便马不停蹄地接见大小官员。晚间举办小宴,朝臣与宗室们一同说说话,松松精神,把酒甚欢。
连朝把铺盖收拾好,实在撑不住,歪在炕上先睡了一觉。等头脑清明一些,惺忪着要醒来,眼前一个人影晃来晃去,她缓下神,看定了,才知道是双巧。
双巧赧然,“差事忙,我走得急,搅了你的好觉。”
连朝支起身子,靠在迎枕上,看外头天色约摸估了会时辰,笑着说,“该醒了。你们忙前忙后,我在屋子里躲懒睡了一天,像什么话。”
说着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见瑞儿的铺还是新的,不由问,“瑞儿呢?”
双巧喝了口茶,“你睡着的时候,老主子身边的乌嬷嬷亲自来把她领走了。在万岁爷跟前磕了头,就去月色江声伺候了。”
连朝有些懊恼,“我都没送送她……”
“又不是见不着了,要想见,总有办法的。”
双巧一面劝着她,一面上前弯腰探她额头,拿自己的来比,松了口气,“好在没烧起来。下午看你隐约有些低烧,瑞儿走的时候还不放心你。给你留了些东西,我收在柜子里了。替你在赵谙达那里告了假,你安心歇着就是。”
“多谢姐姐。”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双巧已然不能留,把刚斟的热茶递到她手心里,“发过汗就好。晚上园子里摆宴,御前传了祛寒宁心的药浴,又要酸笋鸡皮汤,我得去前头了。等会看看有没有余下的热水,给你备些。你再焐一焐,发发汗,等会洗个热水澡,明儿保准没事了。”
连朝轻轻摇了摇头,“我与姐姐一同去吧。之前在行宫,就托病告了假,现在到热河第一日,我又在这里躲懒。怎么也不像话。纵然赵谙达好心,难免别人说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略撑撑,去去就回。”
双巧抿唇,“好。”
她虽然清闲,在御前一直领着记起居的差。只不过出来人手着紧,所以哪里缺人就把她往哪里搬。时而忙起来忘了使唤别人,自然也就忘了她。
连朝与双巧一道,捧了酒膳,走到烟波致爽。热河与宫中,风光还是很不一样。四围秀岭,十里澄湖,山气水气相汇,置身其间满目爽气,视野开阔,布局疏朗,心中不觉也轻快许多。
皇帝起居在西暖阁,此时正在东次间里瞧折子。吩咐教人不许打扰,赵有良便留了个看茶水的小太监在里头,自己站在殿外守着。
恁么几遭下来,大总管见着她都有些怵。原先以为这姑娘只是有些聪明,宫里聪明的人多,自作聪明把自己祸害死的也不少,没什么。可这一位呢,她像株草,风风雨雨她照样屹立不倒,反倒是站在屋子下看雨的不自知湿了衣袍。赵有良敬有能耐的人,更奉行一个道理,敬而远之。
因此等她们走近了,堆起笑,彼此先问了好,和和气气地关怀她,“姑娘身子不好,怎么不去歇着?”
连朝也颔首见礼,“谙达好。我在御前,统共一月有余,又是第一次跟着出宫到热河来。实在胆怯,怕自己糊涂,坏了规矩,给谙达添麻烦,才不敢出门。仔细想想真是我错了,当一日差就要尽一日力,往后有什么做得不好,失礼的,还请谙达多教教我。”
赵有良笑得嘴角发麻,“不敢,不敢。”更不敢再接她的话,转对双巧说,“万岁爷在屋里头,两个进去不便,晚上热闹地喝了些酒,如今清净些才好。巧儿,东西不多,我带你进去。”
这便是不让她进去的意思。
双巧还要再说什么,连朝已经从善如流地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笑吟吟地说,“辛苦姐姐,那我在外头等你。”
转对赵有良,“也辛苦谙达。”
赵有良回以微笑,打量她两眼,“姑娘舟车劳顿,所以病了。巧儿特地与我说过。我真是心疼姑娘。春知也是不懂事,见你都这样,还把你从东边指派到西边的。回头我和她说。”
连朝不置可否,“为主子尽心尽力,是奴才们的本分。我们如此,谙达您自然也如此。哪里有开什么特例的说法,真是折煞我。春姑姑心疼我,我心里感激她的好。谙达为我好,反倒去怪她,我真糊涂,不知道谙达的高见,谙达指点指点我?”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不敢说提点。先前与姑娘说过多次,姑娘要是能听进去,那就太好了。”
说话间领双巧进去,连朝并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原地朝赵谙达福了一福,“那我先回去了。”
赵有良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领双巧进东次间去。
连朝步子放得慢,从烟波致爽出来,前头就是十九间罩房,宫女们日夜轮班起居在此,她并不着急进去,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看见参天的古树枝叶婆娑,沙沙地筛着月光。
果然没过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不必回头,都能听出是赵有良。
“姑娘,姑娘等一等,万岁爷有传。”
第29章
折回身重新朝烟波致爽走,赵有良在领她回殿前时,站住了脚,还是笑模样,“姑娘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也不等一等。怪我没留姑娘。”
连朝“嗳”了一声儿,“是我贪玩。”
赵有良亲自替她挑了帘子,双巧早已走了,“姑娘请进去吧。”
补上一句,“出来的时候,留一留。我有话和姑娘说,我就在外头等。”
皇帝坐在翘头条案后边习字,旁边的花几上放着刚刚送来的食盒,在膳房的时候,她特意挑的剔红龙凤灵芝,盒子里的糕点饽饽拿出来放在一边,还是原样。皇帝头也没抬,问,“有话说?”
连朝福身问过安,“回万岁爷的话,没有。”
皇帝穿着一件家常的佛头青色江山万代纹便服袍
,有条不紊地写着字。他并不恼,随口问,“手腕好全了吗?”
连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谢万岁爷关怀,好全了。”
皇帝终于掀起眼皮来看她,“好全了就来写字。”
案头摆着澄心堂纸,她细细看过去,皇帝写的是《喜雨亭记》,还没有写完,他却搁下笔,很自如地攥起她的手腕,隔着层茜草紫的袍子,沉笃有力地按揉,问,“疼不疼?”
她本能地想缩手,无奈挣脱不开,便大大方方地任他如此,方才的事情吃一堑长一智,皱起眉头低低“嘶”了一声,“不疼。”
皇帝关怀地问,“很疼吧。”
她坚强地偏过头,“奴才不疼。”
“不疼就对了。”
皇帝觉得没眼看,捺下唇角,语气不是很好,“你伤的是手心,瘀血已消,朕按的是手腕,离伤处三寸有余。家里被偷了,心疼到姥姥家,是吧。”
把蘸了黑墨的笔递给她,她执好了,皇帝起身往边上让了让,示意她好好坐下,“别装了,写字。”
她咕哝,“家里被偷了,姥姥也心疼啊。万岁爷,十指连心,何况手腕。”
皇帝无话可说,替她新拿了张纸,她便照猫画虎,学着皇帝的笔法,歪歪扭扭地打开头写起。皇帝一边看,一边说,“手腕好全了,就别在各处轮班。御前各司其职,不养砖头。”
又问,“之前的都记了吗?”
连朝说记了,“但是手没好全,只几了个草稿,万岁爷要看吗?”
皇帝鄙夷地说,“三两个字的草稿,不看。省得又给自己找气受。”
连朝这回从善如流,“万岁爷圣明。”
“圣明二字,从你嘴中说来,多少有些讽刺。”
她放下笔,刚写到“周公得禾”,就不写了,侧头看着他,“奴才是真心诚意觉得万岁爷圣明。枯木逢春,凤凰现世,万岁爷是当代的圣人,往后天桥底下说书,一定有您的一席圣迹,然后子子孙孙,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