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连朝并未放在心上,微微抿起唇角,半是戏谑,“奴才不通蒙古话呀,赶明儿去学学,下回给您唱个万国来朝。您瞅成吗?”
皇帝没有笑,目光灼灼,带着试探,抑或是诱哄,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蓬勃野心,在烛光下亮出锐利的爪牙,“与其做盛世的歌颂者,不如让盛世在你面前俯首。”
让一切荣耀为你采撷,让天下至美由你取用,生杀予夺,嬉笑怒骂,皆在你手。
听起来很诱人。
连朝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如往常一般眉眼低
垂,很好地隐匿自己的情绪。端然站在那里,清亮得就像一捧灭火的水。
“万岁爷远见卓识,奴才万不能及一。”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
毡帘忽被挑起,是常泰来回话。
常泰跪在地心先双手扫下马蹄袖请皇帝安,才说,“万岁爷,胡院使请脉来了。”
皇帝不耐道,“朕躬安。”
刚刚被勒令闭嘴的赵有良,此时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看一眼连朝,小心翼翼地进言,“万岁爷连日行围,弓马不辍。老主子在热河挂念得紧,收了您的手书,还不忘垂问奴才们圣躬如何。老主子她听说秋狝遇虎,一迭声念了几声佛,益发嘱咐奴才们伺候好万岁爷。还请万岁爷可怜奴才等,让胡院使进来,为您针灸吧。”
旁的啰哩啰嗦,倒没太听进去,什么秋狝遇虎啊,什么可怜啊,悉数滚落进皇帝的耳,再看看眼前杵着的人,万岁爷变了主意,仅花了片刻来思考哪边手更疼,就皱起眉头扶着右边的胳膊肘,一副坚忍刚强的样子,勉为其难地说,“传来看看。”
第36章
胡院使入内来,连朝便退至一旁,先号脉,又在手肘上下找准一处按下,恭声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轻描淡写,“不疼。”
接着往下几寸,胡太医又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满无所谓,“不疼。”
再往下移了一些,胡太医硬着头皮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眼角的余光往不知名的角落巡过一回,回答得很有力,“不疼。”
胡太医暗暗提了口气,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赵总管,有些无措,“这……既然都不疼,那便无须施针。”
赵有良恨铁不成钢,旁敲侧击地笑着说,“主子爷圣躬康健,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前几日奴才奉命去探望淳贝勒,可见是伤了筋骨,也说不疼,无碍……”
嘴上说着不疼无碍,实则袒露肩膊目的不纯,真是心口不一,令人不齿。
皇帝淡淡地说,“这儿你再按一按。”
胡太医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按好,还是兢兢业业地搭手按上去,刚触及衣面,就听见万岁爷矜贵地“嘶”了一声,一脸笃定地回答,“疼。”
胡太医又试探着往上按了按,换来皇帝益发斩钉截铁的回答,“疼。”
胡太医往之前按着说不疼的地方再按了按,换来了皇帝的一记眼风,“疼。”
行吧,也不管哪儿疼,总之找到症结所在,就是好事。胡太医道,“奴才请为主子施针。”
赵有良忙吩咐人,“快打毛巾把子来,伺候主子更衣呀!”
连朝原本还在回思白天的事儿,被人来人往的动静给扯回神,就随她们去打毛巾把子。伺候更衣的宫人上前,皇帝却没应,矜持地自己将行服袍的鎏金纽子解了,微微往下拉了一点儿,入眼就是健硕紧实的膀臂。
连朝与几个宫人一起,递热毛巾把子上来,先盖在手臂上舒缓经络。为着方便施针,早有人将灯火挪到近前,看得一清二楚。
银针找准穴位,刺入皮肤,皇帝看了眼赵有良,心领神会般,眉头似蹙非蹙,拿捏着腔调,再次低低地“嘶”了一声。
真是婉转低回,余音绕梁。
胡太医简直汗流浃背。
赵有良在边上亦是汗流浃背,不知道该拿哪一只眼睛来看比较好,索性不看了。
连朝是最怕扎针的,烛光在针芒上一闪,她早就下意识紧张地低头,盯着地面去了,那么细致的表情,那么低沉的声音,那么笨拙地将露未露的一点皮肉,全没见着。
没所谓,还是当尽力。是而在胡太医总算把银针抽出来的时候,皇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赵有良比了比手,送胡太医出去。明明也不是什么大病,诊完后的老院使,走得那叫一个步履蹒跚。
常泰打毡帘,师徒两个一前一后,等帘子彻底放下来,胡院使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当真无碍吧?”
赵有良悬着一口气,又觉得好笑,“老院使,这话该我来问你,怎么你倒问上我来?”
胡院使从袖管里抽出帕子,擦了擦汗,自己琢磨了半天,带着一点子恳切来安慰自己,“嗯,应该没病。”
赵有良附和他,“老院使真是妙手回春!”
“不回冬就不错了,还春儿呢!”
犹忍不住,百思不得其解,“为万岁爷诊治,实际上之前比这疼一百遍的都有,他一声不吭。现在扎个针,他说疼?”
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向赵有良求证,带着些砸招牌般地委屈,“他居然说疼!”
赵有良冷笑一声,“疼?我这么告诉你吧,自打皇阿哥一路做到皇上,我是一路从潜邸伴上来的。先帝爷让满洲最好的师傅教习骑射,一年里那是不敢有半日松懈,摔了多少回?挨了多少下?连老皇爷也夸坚毅,弓马上练起来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胡太医听了这话,更慌了。就这么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茫然又左手按按右手,右手按按左手,体察着自己的力道,走远了。
师徒两个对视一眼,赵有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有眼力见儿,再过几年,我看你也出师了。”
常泰忙点头呵腰地赔笑,“哪儿敢。认了师父,您就是我亲阿玛,我这一辈子就跟着您混,谙达道行高,我们这算什么,往后还得跟您好好学。有别的想头,我下辈子也不超生。”
赵有良这才掀起眼皮子,“哟,可别这么说。”
他们进去的时候,皇帝已掖好衣襟,坐在宽沿大案前找折子,嘴里说着,让连朝来找,“对,左边倒数第三个,黄匣子,拿出来,摊开。”
纵然赵有良已经见识过这位姑娘坐御座,见此情景心里还是骇了骇,给个眼色给常泰,常泰已经心领神会地垂下眼,领王帐里伺候的宫人,默默地又退出去了。
赵有良如老僧入定一般,在不起眼的角落站着伺候。连朝费了好大劲,才从小山一样的奏本里找到他要的那本。拆开来一折一折地摊开,不敢轻易窥探御案之物,忙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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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甚在意,囫囵瞧了一遍,就抬腕子要去拿朱笔,抬到一半想起这只手应该是还伤着,不能那么快,懊恼地说,“手疼了,写不了字。”
连朝很是同情,殷勤“嗳”了一声,“万岁爷要么先上点药,将养会子再批呢?”
皇帝很不幸地摇了摇头,“这是太后从热河发来的家书,一刻也不能耽搁。”
目光落到她身上,“我说你写,反正你的字也差不多。”
“那不成,那可差太多了!”
皇帝慢慢地移开目光,声音中有不易察觉地晦涩,“倘你拿真本事来写。”
连朝硬声说,“奴才没什么真本事,三脚猫的本事,不敢在万岁跟前现眼。”
皇帝不置可否,“用搁着的那支,蘸朱墨,坐这来。”
他已起身,为她让出来个座,一手虚托着,在边上踱步,“谨奏圣母皇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提醒她,“真的很重要,别写坏了。”
眼见她十分认真地拿笔舔墨,一笔一画地在御用笺上写,滟滟珠光下,朱砂如断虹残霞,虽下笔还是不稳,撇捺之间,已比之前进益好些。
皇帝微微颔首,沉吟片刻,继而说,“臣自秋狝以来,连日行围,以鸟枪
弓矢获虎一只,猞猁狲二、糜鹿三、狼一、野猪三,哨获之鹿二十有余,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群臣欢挘谕馇缀停乇ㄊツ钢馈A斫衤埂⑵ぷ樱鸥16剿褪ツ缸埃胫铄取Wù饲踩斯胩笫グ玻淳÷坡浦场=骶咦辔拧!�
再回头看,果然见她写得严整,何处抬格,何处空置,皆有条不紊,皇帝不由失笑,只是轻轻说,“原来‘猞猁狲’三个字,你也会写。”
恰巧写到最后一个“闻”字,一横上去,顿得便重了一些。
她脸色平和,如常般恭敬地双手将笔放回笔搁上,亦如常般后退一步,低眉臻首,教人看不出一丝错处。
广袤的原野,秋虫不敌风露,发出绵长而微弱的歌吟。四周静谧无声,蒙古包高高的穹顶,弯曲的弧度,四面八方将暖气聚拢,密不透风,严丝合缝,几乎让人疯狂得窒息。
皇帝忽然问,“跑马,去不去。”
她固执地重复,“奴才不会骑马。”
他说,“那就安心坐稳,由我为你牵绳,相信我不会让你摔倒。”
万里长空,月色无垠。
这里离黄幔城有些远,再向前走些距离,就是蒙古台吉们驻扎的营地。
他挑了两匹体型相似的马。先教她怎么上马,“脚掌前部踩稳马镫,压下脚跟,翘起脚尖,夹紧膝盖贴着马腹,坐稳,不要乱动。”
连朝有模有样地拿着缰绳,将腰杆挺直,目视前方。皇帝并不讶异,索性松了手,也上马去。两马并辔,缓步而行。
他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怎么连假戏也不做了。”
四野浩荡,一望无际,好像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有路走。
又好像走投无路,不辨东西。
她的声音也清冷,“万岁爷有无穷的法子来试探,君王疑念既动,所到之处皆是干戈,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把心剖开来谈,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令人松弛坦荡。皇帝虚握着缰绳,唇畔扬起一丝嘲讽的讥笑,“原来你是这样想。”
漫长的一阵沉默,风吹过掀起一大片汹涌的草浪,一轮明月无声高悬天际,在天与地之间,除了草木参差的锯尺,还有一道不会因为人世更迭而吝啬的月色辉光。
他们并肩骑着马,往月亮身边走。
她没头没脑地问,“您今天用蒙古话,和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举起弓箭高呼?”
皇帝散淡地笑,“这就是你想求的真吗?”
“我想弄明白。”
“没什么,我让他们做个人,别讨嫌。”
她“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的嘴角往上抿了几分,眉目温和,“你既然听不懂,为什么还能适时地送一盏酒来?”
“听得懂一点,”她笑着把拇指和食指一捻,理所当然,“听得懂您的汗号啊,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明月破开浓云,他问她,“还想知道什么?”
她坦诚地说,“想知道那两位发话的台吉,也是您的人吗?”
“他们是,天下万万人都是。”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带着毫不遮掩的探究与考量,似乎平日的温煦只不过是最浅薄的表象。
“你是吗?”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