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30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瑞儿往四周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说我信,压低声音,拉着她的手,往里边隐了隐,“如今我不再是御前没声儿的宫女了,我信你,没别的说,就是请你小心。宫里会吃人的。我们三个从前都不是这样的人。两年前主子爷刚登极,静嫔身边的玉珠仗着主子的气焰,当众在长街上辱罚过双巧,自此之后,我们都变了性子。知道一味忍让没有用,人强唯有我更强。可人家毕竟是后宫的主子,做奴才的嗓门大一些,不过是不至于被同辈人捡着软处,来戳脊梁骨罢了。”

  连朝不由冷笑,“后宫的主子罚御前的奴才,万岁爷不管不问么?”

  瑞儿低下头,“主子怎么会理会一个奴才的事,为了奴才出头呢?就算为她出头,又怎么样?抬作个官女子?那就好了?就不会受人欺压?一时捧起来只会在后头跌得更惨,我总觉得她想痴了,什么出人头地,就是想出一口心里的气,可那是她的指望,”

  她惨然看着她,“没有指望,日子怎么捱过?”

  连朝不敢去看她的目光,无言许久,知道再多的劝谏也是空谈。

  晴光朗照,也许是因为往冬天走,太阳照在身上,也没让人感到有多么温热。

  她忖度着说,“静嫔……向前儿你帮谁做帽子,我好像听你提过一嘴。”

  瑞儿说是,不由又叹口气,“储秀宫的小朵儿,她可怜。原本就被姑姑呼来喝去的,活干不完不说,还得打起精神给狗做帽子。”

  连朝又问,“是什么来头?”

  瑞儿看了她一眼,“是先帝最后一年选秀里指的侧福晋,万岁爷登极进的嫔。自打上回庆姐的事,贵主子渐渐地少问事,宫里的事,都授予静、瑞两位主子操办调停。”

  末了补上一句,带着诚恳的劝警,“新贵当道,很风光。”

  连朝笑着说,“我知道了,有分寸的,我会掂量着来办。多谢你。”

  与瑞儿道别后,她低着头,一时却不知道该往何处走。蹉跎着脚步踱到前边,皇帝已经更过一遍衣,正回席面上,奉皇太后酒。

  她在人群中,长久地凝望他。

  好像的确如他所言,在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因为知道有一些人会长久的存在,所以很少在他们身上凝驻太多的目光。又或者记忆太过脆弱,哪怕费劲所有力气想要记住,最终都只能勉强留下一点点飞羽。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无数道视线短暂地交汇,匆匆又分开。万人如海里,一道目光沉沉追迫而来,拂开尘世洪流,坦然地迎上她所有的探究。

  让她蓦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四周都是死寂,香烛纸马,灰烬高扬。两边的灯光开出一条沟通幽冥的道路。那月白色马蹄袖下的,唯一鲜活的,温热的,坚定的一双手。

  马蹄声阵阵,却不肯有丝毫停留。

  御驾回銮时,已是九月底。

  京城的秋天到十分深的时候,瓦蓝的天称着金黄色的圆柿子,

  错落分布在胡同里的各户人家。扑棱扑棱一阵白鸽成群,翅膀刮出一阵飞声。

  连朝应完上午的差,回屋子里整理一月来的起居,好预备晚上皇帝查问时交上去。

  门外有小太监敲了两下门,待她起身去看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她觉得纳闷,折回身要进去,却发现窗棂的夹缝里隔着一张字条。

  很熟悉的笔迹。

  只写着简单的几个字。

  “刑部大牢,明年秋决,阅后即焚。”

第40章

  连朝将字条紧紧握在手里,深吸一口气,回屋点引烛火,静静地看着那张笔墨淋漓的字条,在火光蚕食下,彻底化为灰烬。

  她觉得这个秋天忽然离她十分遥远。

  双巧不当中午的差,从茶膳房回来,见她又伏在炕几上写字,动静便放轻好些,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凑过去弯腰看她写什么,笑盈盈地,“看你这么写字,仿佛还能想起你刚来的时候。人果真总得会些这样的本事,不然日子混混沌沌地过,临了了还能记得什么?”

  打承德回来,慈宁宫就已然提了几次她的婚事。日子排下来,最多不过半月,就得出宫回家中待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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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朝笑着叹了口气,把笔搁下,“我先进来的时候,姐姐多么爽快的一个人。如今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双巧崴身坐在她对面,从食盒里捧出一壶红枣桂圆茶,翻开桌上的小杯子,一人斟满一杯,干果的香气被煮出来,辅以松瓤卷子,阳光照上去,都是金灿灿的。

  双巧环顾四周,颇为慨然,“自从瑞儿和庆姐挪走之后,马爷暂时没往榻榻里进人。等再过一程,我也出去了,这一世怕再回不来,此时此处,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秋阳当时,风物干燥。笔墨顿时聊无意趣,连朝凝望着她,“姐姐会怀念这里吗?”

  双巧涩然低下头,“我不知道。从前或许从未想过,但是现在反而觉得,比起不可知的日后,这样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反倒让我心中安宁。有时竟然也会觉得像在做梦,甚至觉得我不配得这一切。这样的郎君、这样的夫家……真的是我能应对得了,是我配得上的吗?”

  她苦笑,“我不知道,更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走了。所以还不如留在此时此刻,至少我能昂首挺胸,我能应付得过来。”

  连朝没有说话,默默回思着瑞儿与她说过的前因,双巧见她只是沉默,怕自己的犹豫令她不快,只好又打起精神,勉强笑了一下,自我开解愁眉,“不说了,不说这些。”

  她忽想起什么,“对了!我现在就得去四执库一趟。宫里的秋天最好,柿子呀,银杏呀,看不够!别在屋子里闷坏了,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连朝眉开眼笑,“好呀!”

  她们从西边出去,沿着慈宁宫与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双巧小声和她指路,“过螽斯门,西二长街一路走到底,在重华宫跟前打转,由御花园出,就是四执库的所在。万岁爷午歇得有一个时辰,咱们慢慢地走。”

  连朝轻轻吸了口气,沉溺在京城美好可爱的秋天里,“长天朗阔,晒着太阳,人心里也舒坦。”

  双巧说,“在宫道上走,有规矩,宫女不得独身,需得有个伙伴。如若太后、帝、后三宫仪驾在前,自有太监领先清道,闲杂人等都须面墙站立,不可直视,更别说在这儿闲游,”

  她抿唇,“所以像你书里写的,什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心意相通,要许定终身,在宫里真是没有的事。”

  连朝知道,这是怕她走后自己冒失,先领自己走上一遭,倾囊相授,熟悉规矩。便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我不过瞎写着玩罢了。想着是一回事,写着又是一回事,天下万万千女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要寄心于君王。”

  两个人正说着话,耳畔响起整齐的靴声,看定了才发现是妃嫔的彩仗,银提炉、银香盒开道,红缎曲柄伞随后,浩浩荡荡,规整肃穆。双巧连忙拉着连朝跪地匍匐,大气也不敢出。

  原以为只消等彩仗经过便可起来,不料迟迟没有听到步履走远的声音。青石长街久跪伤膝,泛起细密的酸痛,竟不知时辰是怎样流走。

  连朝将瑞儿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咀嚼,思起前因后果,约莫有了主意。她以余光去看双巧,却见她只是跪着,将头压得很低,一动不动,宛如泥胎。

  连朝把头微微抬了抬,果不其然听见一声冷哼,“放肆。”

  紧接着便听见随驾的宫女说,“嫔主没叫你抬头,你怎么敢抬起头直视?亏你们还是御前的人,仗着伺候主子爷骄矜,规矩都被你吃了吗!”

  双巧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很低,“奴才们知错,请静嫔主子恕罪。”

  “恕罪”二字还在口中,连朝索性直起身子,平静地问,“姑姑一口一个‘御前的人’,奴才在御前伺候,没见过姑姑。姑姑如此笃定,莫非静嫔娘娘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特意留步的吗?还是姑姑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不错眼地盯着我们跪,好教咱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静嫔坐在辇上,目光都未投来一点。身上簇新的袍子,在秋阳下暗纹流转,间或缀彩蝶纷飞,丝线莹然。她懒懒地说,“我承太后、万岁的旨,堪堪协理六宫事宜,既承此重任,便有责教导宫中奴婢。”

  静嫔乜了一眼,缓缓地落了音,“玉珠,教教她们,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玉珠恭敬地说,“奴才惶恐。这边上跪着不抬头的,是要配人的双巧。请主子饶恕,奴才不敢。”

  静嫔说,“她嫁人了么?脚踩着紫禁城的砖,就是宫里的奴才。就算出去嫁了人,也是万岁爷的奴才。”

  静嫔自辇上俯身,打量着连朝,“贵主子宅心仁厚,我容不得沙子。姑娘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何苦和后宫来分一杯羹?”

  她仰起唇,“先前你拿万岁爷的由头开发张太监,好手段。那你听好了,我亦是奉命。所以姑娘的脊梁,最好给我压一压。”

  静嫔收回身,把帕子掖好,不咸不淡地,“今儿这条街上的人,要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话不能听。玉珠儿,办差吧,别污糟在我眼里。”

  玉珠应声“是”,俯身恭送静嫔的彩仗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扬声说,“你们记着嫔主说的话了吗?都来看着!目无法度,不敬主子、包藏祸心的奴才,是什么下场!”

  双巧死死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姑娘要撒气,对我来撒。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玉珠鄙夷地笑出声,“让我瞧瞧您是谁?咱们打宫里就听见您在承德的好信儿,指了二等虾,在主子跟前,不还是个奴才!来!把头抬起来,让咱们都来看看,这位作配高门的‘夫人’的风采!”

  连朝觉得可笑,“你不是奴才?梅香拜把子,如今倒当得趾高气扬,仗着你主子的威风,在这抖擞精神?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改明儿她受了恩封,进宫来,是你跪她,还是她跪你?”

  玉珠儿指着她,“你这个犯浑的下贱蹄子!你要死!她当年在我眼前跪着,如今我还得在我眼前跪着!手爪不干净的狐媚子,今儿该我来教训你!”

  她说话间就呵斥左右,“来啊!看着她在嫔主的法令下作威福不成!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把她给我按着,给我赏她巴掌,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玉珠也不待等人,见她们尚跪在地上,往前两步,便将鞋底对准她们撑着的手。连朝只盯着她瞧,及时带着双巧错开,顺势将双巧拉起来,伸手抓住玉珠儿的手,拧着她衣领,扬手便是一掌,恶狠狠地问,“你什么

  你!你这个反了天的王八羔子,披着人皮仗着主子在这里充人样?拿个镜子看看,你是人?还是你主子的好狗?你狗仗人势,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我告诉你,时移世易了!”

  玉珠和双巧都没想到她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玉珠骇得都忘了推她,给她拎着领子好一阵,才想起来反抗,无奈她手劲大,挣脱不开,便嚷嚷着,“你何尝不是仗着万岁爷,无法无天!你把我松开!松开我!等我……!”

  连朝“呵”地笑出声,偏头往四周看了看,大声说,“等你告诉你主子,教她来发落我,是不是?静嫔主子是哪一号人哪?要恩宠,有没有?知道万岁爷什么模样吗?一年里说过几回话?踏进宫门几回啊?伸出你的手指头,数一数,恐怕就够用!”

  双巧已经冷静下来,好在这条宫道离储秀宫近,又逢午晌歇息的时候。双巧走到连朝身边,对玉珠道,“你不想让旁人像当年笑话我一般笑话你,你最好把嘴巴缝严实。今日的事情,她但凡有一点牵连,你庆幸我出不去,我也想尽法子要你身败名裂。我若是还能出去,便是众人都戳我脊梁骨,我也不会怕,我会用你没有的权法和我的手段,不会再放过你一分一毫。”

  玉珠儿剧烈喘着气,“贱人!贱人!痴心妄想的贱人!”

  连朝作势又要扬手,“嘴巴是不打不干净,还是压根打不干净?”

  将她往后头一撂,玉珠脚上趔趄两步,跪伏在地上,连朝继续说,“玉珠要来推我们,自己不慎跌跤了。大家都看到了。没别的新鲜事,各自忙各自的,散了吧!”

  看热闹的你觑我,我觑你,纷纷噤声,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散了。

  储秀宫远远地来了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将玉珠搀回去。长长的宫道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天还是那天,一阵风吹过,余有未定下神的双巧,紧紧攥着连朝的手,身子跟着轻轻颤抖,双眼湿润,并没有所料想的报了仇的痛快。

  她茫然看向连朝,“我应该开心吗?”

  她喃喃,“我是不是,也变成了昔日的她呢?”

  连朝没有时间来和她细究内里,就着天光忖度时辰,勉强也让自己定神,低声嘱咐双巧,“姐姐就这样,照常。该去哪里去哪里,要是有人议论,你盯过去就是,非要问个是非,你就与他说道说道前因。剩下的,晚些再讲。我得先回去。”

  双巧知道她紧急,再不问其他,并不畏缩,果断地说“好”,“人是我和你一起打的,事也是一起闯的。就算要杀要剐,再去次慎刑司,我也是这句话。我不怕,你也别怕带上我。”

  连朝“扑哧”一声笑了,有莫名的情绪自心中油然流溢,令她感到踏实,她轻轻地说,“赌一把,不至于此。”

  她沿着长街一路往回走,在慈宁宫角门停下,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来回转,并没有就托人找瑞儿,而是一直走到头,过揽胜门,进慈宁花园。她心里默记着小翠今日正当值,定睛一看,她果然站在临溪亭里出神。

  连朝没寒暄的时间,低声叫,“小翠!”小翠循声转过头,看见是她,几乎疑心自己的眼睛。迟疑着迎上来,又看了看后头,“你打哪儿来?”

  连朝直截了当地问,“想不想出去?”

  小翠都懵了,从嘴里本能地挤出一句,“想。”

  连朝说,“现下得闲吗?帮我个忙。太后如今应当在午歇,帮我去慈宁宫角门,问瑞儿在不在。就说上回在承德说话,落下的东西找着了。问她方不方便来临溪亭拿。”

  小翠还是一头雾水,见她紧急,连忙应了声好,转头就往慈宁宫去。不过片刻,瑞儿已跟着她来了,小翠说,“你们说话,我去把香添一把。”

  瑞儿心里知道,乍然把她叫出来,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果真听连朝说,“我在长街上把玉珠打了。”

第41章

  瑞儿还没理清楚这几个词之间如此突兀的联系,连朝已接着道,“我故意照玉珠脸上打,口口声声指向她主子。就是要让静嫔见着来问。我不知道这事儿有多少人会传,多少人知道。所以要赶早来应对。”

  她稳下口气,“小朵儿有个脱身的机会,你和她相熟,你提醒她,让她把上回你替她做的那个狗帽子,找个万岁爷移驾的时候,劝人给静嫔的京巴戴上,别把过落在自己身上。要让万岁爷见着。越显眼越好,看得越清楚越好。要我再说一遍吗?”

  瑞儿说不必,低眉把来去想了一遍,补充一些她没算到的漏洞,“万岁爷少去后宫,你如何能让他与狗恰好碰上?如有好事的,或许静嫔现在就已经知道,立时发作,拿你来问责,你怎么办?”

  连朝反倒笑了,“赌一把。很多时候不就是赌一把么。我刚才过来,看见她的彩仗停在慈宁宫,知道她是来讨太后的欢喜,你能出来,就说明太后午歇未起,一时半会,她不会半道舍了太后,兴师动众地来惩治我。”

  瑞儿想了想,“我在老主子跟前,多提几嘴。万岁爷每天上午都会来慈宁宫请安,我捎带说一句,让静嫔摸个风来,你那里消息刺激出她争宠的心,又当着太后的面,七八成能行。”

  连朝一颗心安了大半,轻轻吁出口气,才有心思调笑,“你怎么净想着帮我,不怕我是无法无天,把你们都拉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