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一天 第5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双巧说你得了吧,“能吃饱穿暖,还希图什么?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不用受五脏神的苦,就开始愁啊愁,怨啊怨的——紫禁城里各司其职,那是六宫主子们的活儿,可别照揽。”

  庆姐“嗐”一声儿,刚想说,“之前我看的那书,”说到一半,双巧递个眼色过来,示意她屋里还有外人,庆姐只好悻悻地,不好往下说了。

  连朝侧着身子躺在炕上,盯着天顶儿出神,外头隆隆的风声,留半边耳朵听她们说话,风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不大分明。

  风声隆隆,元青色的袍子,哪儿能看出来是谁。提着一盏灯笼,一个人在后花园里,还以为也是前来吊唁的宾客。

  见天儿冷,寒浸浸的夜风,是深秋时候。两排灯火雁翅儿排开,仿佛拱手让出一条往生的路。

  她替讷讷来问玛玛的话,因为一位叔翁过身,讷讷有些事拿不准主意,还得问经见丰富的玛玛。恭郡王府很大,夜里又黑,在后花园里绕啊绕,稀里糊涂就遇见一个也迷了路的人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卯起胆子问,“您打哪儿来呀?”

  他说,“我来送别一位长辈。”

  她“噢”了一声,自报家门,“我是来给我玛玛说家里的事的。你会走吗?我也迷路了。”

  她记得她那时候眼睛乱梭,看见他袍子上偶然被灯火照亮,一闪而过的团龙利爪,满是敬仰地问,“您从宫里来呀?那宫里指定好。他们都说宫里是最好的去处,您和我说说呗,宫里怎么样?”

  没想到他当真一本正经地沉吟,末了描述,“屋顶是明黄琉璃瓦,蔓延而去,别人都说像龙,我看像笼。”

  字面上听不出来好赖,她疑心他是在诓她,忿忿,“这不都一样吗?你说什么废话?”

  显然他并没有想到会造此噎,瞪了她半晌,才听见她自顾自地用鞋尖踢开了脚底下的一块石头,“享受着最好的居所,最好的吃食,最好的衣裳,一定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他也笑了,“那你觉得我现在痛快吗?”

  她是一个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礼貌的人,“不痛快。”

  “有什么办法呢?人人都觉得你好,人人都觉得你已经衣食无忧,连痛苦都是错,连怨恨都是自私。”

  “无病呻吟,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却沉默了,末了问,“老太太是你什么人呐?”

  他说,“听说过荣亲王么?”

  四大铁帽子王,端、荣、平、全。响当当的富贵延年,子孙昌盛。

  他说,“往上数好几辈儿,我们这几家的小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走了的老太太是老荣亲王福金,按辈分我该叫她一声伯祖母。”

  “噢,”她恍然大悟,“阿穆巴奶奶。”

  “老话里是这么叫,”他笑,别开了眼,看向一片火光的最深处,火光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漆黑,“我小时候也这么叫她。”

  “隔着两辈呢。”

  “隔辈亲。仔细想想也会觉得是种解脱。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亲王都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只是想起来难免惆怅,熟悉的人一个个远走,仿佛冥冥之中排着队一样,熟悉的年月,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夹道的火光中走影子拉得很长。

  很长很长,一步一步地走,渐渐汇合到一起。深浓的雾气与黑夜里,团龙的利爪也看不见了,依稀可辨层叠的鳞。

  他们时而沉默,时而交谈。

  他温声问,“你的玛法与玛玛,应该都还在吧。”

  “我的玛法前几年走了。”

  她坦然地说,“我老家在京城,很小就和阿玛上南边去了。南北边的这种事儿,办得不一样。”

  他顺着她的话,很有耐心地说,“什么不一样?”

  明明很寻常的话,听起来温和熨帖到了极处。那么不疾不徐,郑重又赤忱,仿佛天地间茫茫行旅,他们就是彼此的同路人。而在这条路上,没有不可过去的事情。

  她的思绪也随之浸润到浓重的夜雾里,染上星星点点的潮湿,“我玛法走了,我阿玛才调到京城来。你知道吗,我们那老了人,在最后一天的晚上会唱夜歌。歌郎一边敲鼓一边唱,唱亡人走过了望乡台、走过了金鸡岭、走过了奈何桥,仿佛你也送了他一遭似的。想起来我都哭,可是有什么用呢,不去细想,我总觉得他还在。我阿玛告诉我,了生死,是一件大事。”

  这种事,寻常不肯与人轻言。怕说出来被别人说不懂事,遇着一个相同境遇的,敞开心怀,倒像是积年的熟识。她怅然吁出一口气,“——只要你信她还在,她就在你心里边呢。”

  忽然一阵火光冲天,“哗啦”升腾起来,凌凌的夜色里,手背上乍然的温热,才看见他月白色马蹄袖下的手,下意识盖在了她的手上。

  不知何处鸣声成阵,纸马纸钱都被烧成飞灰,恣意地飘荡在漆黑的天幕,悠游着歌唱。

  他拉着她,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提着灯笼而生凉,他的手却很温热。他们站在光亮的一方,沉默着共同面对生命的烈火,送别陨灭的故人与前尘。

  火光无声照亮了他们的脸。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火一样。

  夔龙纹的衬里,龙爪飞扬。规矩齐整,龙涎萦淡……

  难道这就是他,想让她记得的吗?

  连朝闭了闭眼,伸手胡乱往眼角抹了一把,才发觉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泪。

  不知道是因为忽然想起走了很多年的玛法,还是因为在刚到养心殿这几日忙碌未定,愧悔于没有想起家里的玛玛。还是别的说不出的原因。

  顺手在被子上擦,粗粝地扰起丝棉,一团团结在一起,心里也乱糟糟的。

  她决定投入精神去听她们说话,谁知道她们已经不说了。

  可是长夜难熬呀,总想说说话。庆姐翻来覆去烙了两下,见都没有睡着,还是出声问她,“你以前当差,也住在宫里吗?”

  连朝说不是,“我之前在咸若馆,不用守夜班的时候,得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宫。我们住在景山脚下的妞妞房胡同,第二天在开宫门之后,排队从神武门进来当差。”

  庆姐流露出艳羡的目光,“真好,还能出去看看。”

  双巧笑说,“出去有什么好?出去了就没人管着了?还是出去了就可以不回来了?”对连朝,“她爱做梦呢,大晚上的,你别信她。”

  庆姐笑着啐她,“你这么喜欢宫里,你当娘娘去呀。专点马三爷背你,把你——”听得双巧红了脸,转过身再也不理她,庆姐这才不往

  下说了。

  “万岁爷,是个内秀的人。和书里写的一样,也不一样。”

  双巧这才接话,“没王法了!在主子跟前,就敢嚼起主子的舌根子!我非得告诉马三爷,让他把你抓起来不可!”

  “不提万岁爷,你也不理我呀!”庆姐笑盈盈地说,“又没有外人,都是在养心殿屋檐底下,有什么不能说?”撑起头,仔细回想,“早晨跟姑姑去又日新伺候主子更衣,主子和颜悦色的。呀,那窄窄的腰身,被吩带子一勒,跟兰草似的。我敢说,打天底下,没人比咱们万岁爷生得更好了!”

  双巧问,“那你还成天想着出去呢?等你爹你妈安排人把你嫁了,三十七八,肥头大耳,你给她做管家奶奶,你就舒坦了?”

  庆姐却没有回答,反而问连朝,“你问她。嗳,新来的,你看过宫外的好,你想一辈子留在宫里吗?”

  连朝答,“不想。”

第7章

  双巧追问,“为什么不想?”

  连朝笑了,“祖制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就算——就算有可以一辈子留在宫里的法子,被困在高墙里,守着名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她有些赧然,“我家里还有个玛玛,我是跟着玛玛长大的。我玛法不在了,我想给她养老送终。”

  庆姐原本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她的高见,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憨蠢的孩子,笑着说,“给她养老送终是你阿玛的事,干你什么?说不好听的,谁不会有那一天,头一倒,眼睛一闭,还管得着多少儿孙的事,哪里有心思一个个去数,谁来哭了,谁没有哭。哭了又如何,没哭又如何,没人能哭上一辈子的呀!”

  双巧打圆场,“你又计较什么?好好好,你最豁达,你看得最通透,越性咱们都各走各的路,反正你左无牵,右无挂,你是菩萨,别和我们凡人打交道。”

  庆姐不肯罢休,“菩萨有什么好的?人活一世,要活个痛快!一辈子伺候人做什么?总得有那一天,抻平脚,自己好好来把日子过上一过吧!”

  外面骨碌碌吹起风来,扑在窗户纸上好一阵子响,倒像是扑棱蛾子的飞翅。连朝听见声音,偏过头看了看,下意识喟叹一声,“秋天是越来越深了。”

  做宫女的早已习惯了赶早,却从没起过这么早。窸窸窣窣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天黑得一点亮色都没有。尤其是秋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外头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哪里管身上的单衫。

  赵有良齐整地带着小太监在后殿前的廊下等着了,见她来了,莫名地客气一些,朝她点点头儿,就算是问过早了。

  昏昏暗暗的天色里,养心殿灯火通明。衣裳上的两行人捧着大盘子,率先进去,云龙纹便在烛火映照下跳跃。赵有良呵下腰,习惯性地看一眼天光,约莫知道皇帝起来的时辰。带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去,在又日新紧闭的门打开的刹那,温暖的龙涎香与外头冷冽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他们纷纷叩首下去。

  皇帝在人群中,轻易能够瞥见她。循例说了声“起来吧”,众人簇拥着,出隔间往西边去了。

  连朝才敢抬头,看过时间,在纸面上认真地写下:寅正,起身。

  皇帝早晨起来先要过一遍折子,老例是在东暖阁。乌沉沉的御案后,一身佛头青的袍子,衬得人端稳清隽。

  连朝跟随赵有良候在一边,窗外仍旧昏昏,烧了一夜的龙涎香由宫人新换,新与旧的味道交叠在一起,无端有种萎靡的沉闷,仿佛这黑夜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她并没有睡好,昨夜思绪万千,此时久立在原地,困意袭人。正懵懵懂懂地看地毯上连绵的大象,忽然听见一声极清爽的声音,“来磨墨。”

  连朝的瞌睡霎时醒了一半。连忙凑过去。她以前用的笔墨都粗糙,御案上摆放物件桩桩件件都是精品,烛光投在上头,便自有莹润之气。

  连朝小心地提起袖口,皇帝恰巧望过来,看见她一痕翠袖,立时便将头转过去,已然有些愠怒于她的失礼。

  连朝并没有留神,只顾着用水润砚,填金的朱砂墨锭辉煌,渐渐在乌黑的砚台上化出残霞里的一张脸,她忖度着匀好量,原本想看皇帝写到何处,好抬锭让墨,目光才过去一半儿,将将看见折子半开,边上放着张澄心堂纸,上头寥落的十个字,“桐花”起头,还想看明白,忽然想起春知教过她御前的规矩,凡是御案之物,不可私窥,否则便是掉脑袋的大罪。她瞬间一激灵,将目光收回来,困意也没有了。

  眼底的余光中看见皇帝的耳根,几乎错看成了砚台里的朱砂色。

  连朝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皇帝已熟稔地提起笔,将叠起的奏折平开,在上面勾画评批。

  她便小心地记着,寅时二刻,阅览奏章。

  那一笔一划,勉强算得上是工整。也足以见她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错。甚至用上一些提笔顿笔的技巧,譬如何时使力,何时提笔,以求尽美。这么一想,她昨日的种种行为,非但不能说有错,还应被赞为老实本分,不生二心,是个难得的忠仆。

  皇帝提点她,“‘寅’字写错了。”

  她果然认真地看,将眉头拧在一起,皇帝抽过她的纸,顺手用朱笔在她原先写的“寅”字上画了个圈,在旁重新写上一个。

  皇帝原先瞧折子,写惯了行楷,如今亦学着她的模样,笔画端正地写小楷。先帝承父教,素来推崇董其昌的雍容,到了皇帝这里也如是。但此几笔,落得隽秀,仿佛可见其为人。

  皇帝边写边说,“寅字中间的一竖,需要出头。你若有心,去细究它原来的意思,是自函中发矢,这一竖便代表箭身。‘正月阳气欲上出。如水泉欲上行也。’冬至时斗转为寅,乾元启运,就是新春。”

  连朝只留心他的字,其余的听得一塌糊涂。字写得好看的人,她素来很欣赏。毕竟写字如同做人,因此道谢也殷勤,深感自己有所学,“谢主子爷教诲。”

  皇帝很客气地说不谢,点了点刚写全的字,“抄一百遍。晚上交来。”

  他话音刚落,她才浮起来的笑霎时凝在唇角,皇帝已然搁下笔,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往御门听政去了。

  庆姐见她闷闷不乐,只顾着抓起笔杆子在窗下匆匆地写,好奇凑过去看。却见满满当当的一张纸上全是看不懂的字,庆姐不由低呼,“你在这里画什么符咒呢!”

  连朝干脆放下笔,小心翼翼地吹了两下,见墨迹已干,才敢活动活动手腕子,忐忑地问,“很丑吗?”

  庆姐点头,“你不会是拜了坤宁宫的萨满太太做师傅吧!”

  连朝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还不如跟着萨满太太去跳大神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庆姐见四周没有人,才敢仔细看她写的东西,一边伸出手,有样学样地在纸面上描画,露出艳羡的目光,“你是在写字吧?你居然识字,真好!不像我们,只知道说,不知道写——其实也会写,会写幺二三,往上面添几个横杠的事。”

  连朝笑着说,“还不如不会写。”

  庆姐也笑,“你这个人,看着老实本分,怎么成天脑子里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你难道不知道,御前可是个香饽饽,紫禁城里多少人,挤破脑袋都没能来养心殿当差。”

  真的很好吗?

  也许是吧。

  她知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很多时候都是不自觉被命数推着走,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一步,回过头看看,发觉每一步的方向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