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连朝顺势说,“军爷来抓我,想必是知道我的冤情。请各位帮我做个公证!请各位协助军爷,禀告有司,重审我阿玛的疑案!如今太平盛世,必不会允许无故当街拘人。各位今日就是见证者,何不随我一同去官府?来日戏文曲词,也一定会千古流传各位的义举!”
寥寥人响应她。
她不死心地还想继续喊,人已经被推搡着要被带走,身后众人起先慷慨激昂,眼下迟迟不动。似乎都有所顾忌,不愿迈出这一步。
有个很年轻的声音,“我愿随她去官府。”
她循声望去,是个年轻的书生,脸上稚气未脱,有种被圣贤书洗礼后,还未踏入浊流的清澈。或许在旁人眼里,为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陌生人挺身而出,实在是一种愚蠢。
他一脸仿佛要去赴死的正义,简直有些发邪,“子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你们不去,我要去!我相信天理昭昭,这位姑娘不会无故鸣冤。我也相信陛下圣明爱民,不会让小人得逞让百姓寒心。”
他越说越激动,“姑娘,我跟你去!你没有状纸,我为你写状纸,你求告无门,我帮你求告。你有冤不便诉,我来帮你讨一个公道!”
“你从哪冒出来一高个子啊你?”副指挥也许是见多了这样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些头疼,“干你什么事?她在这里说书,影射官府,妖言惑众,是不守妇道、诽谤朝廷、大逆不道的重罪!轻则流放,重则凌迟,要流放到黑龙江去,你这么想死?回去读你的书,不好吗?”
“我不!”他答得很嘹亮,“要带她走,也带我走吧!”
副指挥懒得与他再多说,“得,一起带走。”
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腰间的杏黄色吩带显而易见地昭示着身份。和亲王手里提着个鸟笼子,里头一只红嘴八哥在啄杠子,这一副打扮,显而易见的是刚刚路过。
兵马司的纷纷请安,“王爷吉祥。”
余下那些围观的,没想到今儿还能瞧见一位天皇贵胄的尊容,愣了片刻后,也随着纷纷跪下磕头,有样学样。
和亲王摆摆手,“吉祥得很。还能见着王指挥你这么大阵仗,却是来抓个女人。”
只有那年轻的书生还梗着脖子老实地站在那里,甚至想要护到她身前,十分警惕地盯着他,脑子里估计已经预想过好多次位尊者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场景,说不定还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倒令和亲王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青年不卑不亢地说,“在下戴雪生,是国子监的学生。”
和亲王点了点头,“我认得你们新上任的唐祭酒。他一直崇尚胡瑷先生的分斋教学法,讲究明体、达用。范文正公当年在庆历兴学时,将此引入太学,成效卓著。今日我看,在本朝的国子监,成效也斐然。”
戴雪生说,“四方之士,云集受业。严立课程,奖诱备至。就是为了明体,达用。今日我看见不平事,如果不出手相助,无异于愧对所学。无论您搬出老师还是什么天王皇帝,我今天都要冒死为这位姑娘讨个公道。”
和亲王看了看连朝,又看了看他,不知道究竟问谁,“你,认得她?”
戴雪生理直气壮,“不认得。但是天下之人都是我朋友。”
第70章
和亲王失笑,觉得他天真得可爱,“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吗?你了解她吗?知道她的过往故事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口口声声,‘天下之人都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杀了人,你也跟着去坐牢吗?”
戴雪生说,“我不知道,不了解。但是我有心,有感觉。能为缇萦这样的奇女子写传,敢于站在众人面前,接受众人的品评指点也要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有不愿放弃的隐衷。王爷身为宗室,上可达天听,下可知小民,难道也要为了粉饰太平,就捂嘴避难,息事宁人吗?”
和亲王把巴掌一拍,笼子里的鹦哥吓得直拍翅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指一指这儿,又点一点那儿的,“我当然不会了!照你这么说,那你可不能去啊!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捂的住她的嘴,捂不住你们一群人的嘴啊!你们要是把事情闹大了,就会闹到万岁跟前去,万岁一知道这件事,说不准就会下令重审。万一真查出来她阿玛有冤情,你们一个个说不准都有赏,都有功德。可那些做官的,经手的,都得挨罪——他们可是你们的父母官啊!你们今天仗义帮了她,来日也不希望你爹你妈你的家里人你的父母官们挨罪吧?那多损功德啊!”
连朝眼前一黑,觉得这位爷不是来遛鸟的,是来看戏的,是看戏还觉得不过瘾,想着来自己唱上一段的。
没人敢说话,面面相觑里,和亲王故意又问,“是吧?”
戴雪生梗着嗓子说,“我不怕损功德!”
人群里有一只手默默地举起来,声音很小,“我是个孤儿,没爹没妈。我愿意去。”
一大爷逗闷子,也把手举起来,“我相信我父母官清白,我也去。”
“为了青天大老爷们,”有人拿着腔调,“那我必须去啊!”
王指挥敢怒不敢言,“王爷,他们这是聚众闹事,诽谤官府,这是越诉……”
和亲王点点头,“可不是嘛。”又问他,“把她抓了,接下来怎么办?”
王指挥马上说,“差役拘捕,押送回衙门或交五城兵马司。询问是否有幕后主使或同党,聚众喧哗者当上刑杖,杖八十。女子抛头露面,本就失节。跟着裹乱的民众若替她抗辩,刁民挟制官府,当视为同党,一并按同罪抓捕,杖一百,流三千里。兹事体大,会上报刑部,若是无中生有,下放衙门处理。”
王指挥“哼”了一声,“之前谅你们无知,现在不怕死的,没有老婆孩子的,就跟着她去!”
和亲王也跟着看了一圈,压着嘴角皱起眉,很为难地叹了口气,“王指挥,如你所言。这是板上钉钉地越诉。我额涅回来了,我这一向是不敢出门,今天就来溜鸟来了,得,一来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
他语气很深沉,“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啊,前几天犯了事。万岁爷,他毕竟是我的长兄啊。召我入宫,是恨铁不成钢地感化我,教我要有担当,要明白责任,哪怕身为宗室,也要关心百姓,不然百姓这么辛苦劳作,奉养着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们这些一姓一氏的子孙亲戚,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丰年灾年都能过上好日子,遇见什么不公平的事儿,能有个人站出来,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吗?”
“如今这件事既然我知道了,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刚刚我也听了问了,这孩子啊,”他努了努嘴,“国子监的。我和国子监的唐祭酒,关系不孬。老爷子脾气大,爱学生跟爱崽子一样,我要是没碰上还好,碰上了,不担责,老爷子告到我额涅那去,我就更没安生日子过了。王指挥,你也能体谅我的吧?”
王指挥说,“王爷可以撂开手,权当没有过这回事,自然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和亲王连忙说,“我可没让他们去。我可什么都没说!”
扭头去看王指挥,“你刚才也听见了,我劝他们别去别去,喊不应,他们非要去。众口难调、民怨难收——拦不住!上边非得问起来,这么多人跪着请我的吉祥呢,真当没来过,我就罪加一等了!”
不待答话,和亲王扬了扬下巴,“愿意去的,都带走。我看看,如今是怎么办的案。”
一行人来到步兵统领衙门,九门提督不直审小案,因此受理主审的是其下属,步军校尉阿桂,乃是镶黄旗出身的武官。步军统领衙门并不靠断人清
白度日,惟求“太平无事”四字,他的考评也无非是‘年内辖内无聚众’,若不是同行有和亲王,只消一时半刻的,便能够定下罪名,平压舆论。
跟着她一起来的,除了衙门外看热闹的人,其实只有四个,中途还有因为要上茅厕而临时跑了一个。
等最终跪在公堂上,几个人实在显得有些单薄。一个手无寸铁的戴雪生,一个衣着朴素的孤儿福纳,一个看上去近七十岁的李老汉。
阿桂与和亲王见过礼,三番五次地请他上座,和亲王提着鸟笼子笑着说,“纵我肯,我的宝贝鸟儿也是千万不敢的。请挪把椅子来,我就在边上坐着听。你们照章办事就好。”
阿桂道,“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提督今日不在衙门办差,不然一定会亲自出来迎接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今日驾临衙门,是为公事?为私事?”
和亲王笑道,“说起来也害臊,王指挥刚才带头捉人,我把缘由和王指挥都说了。外家人不好说内家话,何况这是你们的地盘,还是让王指挥替我转述吧。”
王指挥颇为为难,硬着头皮说,“殿下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阿桂看了王指挥一眼,“请殿下给个明示吧。”
和亲王说,“什么明示暗示的。你也知道的,百姓们都看着呢,这么多双眼睛在这里,眼前不是有人鸣冤吗,你们当着他们的面,不升堂问事,反倒来请示我的明暗,像什么话?我今儿本意是出来遛鸟,谁知道平白无故地撞上这件事。你们处理得好,我与上头也有太平的说嘴,届时咱们一起功德无量,岂不美哉?”
阿桂连忙应了两声“嗳”,没有不审的道理,只好转回身重新坐到堂上,正襟危坐道,“堂下何人聚众闹事?按《兵部处分刑例》,尔等在旗营辖地聚众诽谤官府,不论事体,应先杖二十。”
连朝磕了个头,高喊,“民女阿玛涉大学士黄举贪墨案被收押刑部。民女一介女流,求告无门,深知阿玛遭受不白之冤,不能坐视不管。只能冒死出此下策,恳请有司发还重审,勿使好人蒙冤!”
阿桂冷笑,“好个张狂女子,妖言惑众。再说你高喊冤情,可有证据?如有实证,大可由家人出面,层层上告。官府自然会受理你的冤情。如今你一无实证,空口无凭,这是你的第一个罪过,依照《大晏律例》,女子上诉须由父兄夫主代告,你孤女控官,便是违法,这是第二个罪过。你居然还敢聚众闹事,带着众人竟敢来问罪官府,这是你的大罪!”
连朝说,“民女此举,与家人无涉,都是民女一人所想,一人所为。家人因为害怕再得罪官府,纵然知道其中有蹊跷之处,也不敢上诉。但民女实在不忍,养我育我的阿玛就此丧命,所以民女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为阿玛,搏上一搏。”
和亲王干笑了一声,“阿桂,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衙门的人还认真读律啊?”
阿桂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那是必须的。”
和亲王点头,“噢,挺好。知道让自己刑罚有名,我以为你们睁眼闭眼就是判呢。所以不放心,才来瞧一瞧。”
阿桂重新肃容,“无论如何,本官判你有罪,你伏不伏?”
连朝说,“民女不伏。”
阿桂险些被她气了个倒仰。
一早的确有人来交待,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居然要有两路人来出动。不过好在目的是一样的,无非是让她死,或者把她关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病死也好,饿死也罢,反正既然进去,就不能再竖着出来。
在官府里,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掉,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
谁曾想她是个刺儿头,不仅带了一群刺儿头,还兴师动众搬来了一位佛爷。
这让阿桂很为难。
故而脸色也没有很好看,“你为什么不伏?”
旁边原本一直跪着听的戴雪生,露出十分鄙夷的笑,“为什么不伏?这话大人你也问得出口?要是我,我也不伏。大人桩桩件件的罪名压下来,她不认罪,她阿玛人在刑部,也是一个死,她认罪,费了这么大的心力,不仅没有救回他阿玛,还平白无故地把自己也搭进去,她图什么?为什么要伏?”
阿桂皱起眉头,“这关你什么事?本官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要是觉得他阿玛有天大的冤情,可以由家中男丁上诉,她胆子这么大,甚至可以去叩阍,把事情闹到万岁爷跟前,你看看谁拦你?她这么闹事本来就不对,本来就有罪,今儿天塌了也是这个道理。”
许久没有说话的李老汉,忽然也笑出声,“上诉?哪个听你的上诉?我的儿子被诬杀人,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想让他稀里糊涂地去死啊。我四处托人写诉状,我把诉状递到县衙,没人理我!我把诉状递到知府,知府要收银钱才肯受理,我倾家荡产凑够钱财盘缠,交了几次,知府便驳回几次。我来到京城,向督察院递诉状,督察院要收我的钱,我给,要我等,我等就是!我等了十年!我的婆娘成日忧愁,担惊受怕地病死了,我的儿媳妇被别人的唾沫星子钉死了,我叩阍,御驾都没有见到,一条腿几乎被打折。我全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亲戚朋友都不走动,纯当我已经死了。老汉我不怕死,衙门要我的命,我的命就在这里!”
孤儿福纳说,“我阿玛因为上诉被抓了,我讷讷出门就再也没回来。我家里也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怕!”
连朝说,“民女没有人证物证,是因为人证物证一旦有所变动,民女必死无疑。民女一腔赤诚天地可鉴。家父在南边办差,一向兢兢业业。正是他的一言一行,日积月累,民女今日才有敢赤手空拳上公堂的底气。敢问大人,一心为民,多行善举,怎么才算有证据?十年晴雨无替算不算?擢入京城算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那坑害百姓、欺上瞒下,又该拿什么做证据?今天跪在这公堂上的三个人,算不算?”
阿桂恼羞成怒,“大胆刁民,巧言令色,放肆至极!”
和亲王也没有料到,她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话。原本搭在玉扳指上的手不觉收紧,只是盯着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数遍,其实之前也见过她,甚至和她说过话,只是今时今日在堂上看她,又觉得她的脸与记忆中的并不同,于是恍然大悟,她的平静与孤注一掷,从一开始就有一种死亡或是终结的气质。至于到底是为了她的阿玛,所以甘心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是为了别的事,别的人,他不得而知。
也只有她,能够有气魄,有胆识,有心气,来做这件事。
从这条看上去荒诞无稽甚至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绝路里,奋力挣扎出几分生的希望。
阿桂看向和亲王,发现和亲王面无表情,又见此女咄咄逼人,公堂之外议论纷纷。往常他断案,讲究威逼利诱。先恐吓一番,声明后果,再大发慈悲地给堂下人设计一条看似光明的去路。于是事情自然会顺利解决,钱财到手,他也可以被奉为救万民于水火的活菩萨。
名利双收。
可是这群人,无依无靠,有依有靠的早就把家里人摘干净。所以他们畅所欲言,他们什么也不怕。该怕的、该忌惮的反而是他。
阿桂顾不得那么多,“既然你们言之凿凿,本官相信你们在刑杖之下也一定不会改口。官府
受理有官府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了规矩!你们在街市上闹事,就是眼前头等要紧的罪。本官先判你们这一罪!”
拿着令箭便扔下去,“来啊!给他们上刑杖!”
第71章
不知怎么,忽然听见几声,“大胆!大胆!”
阿桂背后一凉,循声望去,却见和亲王也讶然逗弄着笼中的雀儿,刚才原是那畜生在扯着嗓子学舌。
檐角铜铃被穿堂风吹得叮当作响。
“好个伶俐的鸟儿。”和亲王回过神来,指尖弹了弹笼丝,“到什么地界儿唱什么歌,到这里也长了些狐假虎威的本事。”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看向阿桂,语气却是十分的歉然,“我真是不该来,坏了这儿的规矩。一个畜生都敢在公堂上乱叫,更何况是谁的狗,狺狺狂吠。”
阿桂却觉得后颈发烫。一时冷也不是,热也不是。
戴雪生直起脊梁,国子监的月白襕衫在堂上亮得晃眼:“大人既然讲律法,仁宗爷亲批的《钦颁州县事宜》,算不算律?”
少年嗓音清越,倒像是一把雪白利刃,破开凝滞的空气,“《钦颁州县事宜》有载:‘凡有冤抑赴告,即时亲审,不得转委佐贰’。如今冤主鸣冤,大人不问案情始末,不查人证物证,先论刑杖之数,岂非本末倒置?”
李老汉扯开衣襟,肋骨嶙峋的胸膛上交错着蜈蚣般的伤疤:“正祐二十八年五月初七,草民在顺天府衙门挨的杀威棒!”
他枯枝似的手指,哪怕愤愤不平,形容消瘦,到底还残留着温柔敦厚,并未显出恶鬼般的狰狞,“草民不怕打,逢来官府,便要挨打。打得还少么!”
公堂外响起细碎骚动,几个衙役慌忙去拦挤在滴水檐下的百姓。隐隐约约听得几句,“不能打!”、“怎么打人呢!”,还有更难听的,“狗官!”、“狗仗人势的衙门!”
都被衙役的呵斥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