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章风月
她知道她什么也留不住。
而远处隐约的亮光,混杂在风声里的哀乐,无端令她生出一股无可依凭的感觉,仿佛她也是昏惨惨黄泉路上的游魂,漫无根蒂,被尘寰所抛弃,不知道应该飘向哪里。
冷风刺骨,明月悬天。
生与死,总是来得这般快。
她无端地想起他的话——当往昔的一切统统不复存在,唯一能珍惜的,只有现在。
身后传来极其清淡的一痕香气。随后一个更明亮的灯笼,出现在她面前,和她
提着的灯笼并行。
皇帝携过她的手,稳当地握住,肌肤之间温度交递,她忽然放下心来。
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你选择他,他就这样地对你。”
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在你再一次走上人生的生死路的时候,将你丢弃在夜晚的风露里。
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很想哭。
眼眸酸涩,到底不肯落下泪。只是如往常一样,低垂着眉眼。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昨夜辗转难眠,今日驾临顺郡王府,明明离得很近,却近乡情怯。
出来时看见不远处一盏明灭的灯火,似乎摇摇欲坠。几乎不用仔细辨认,本能地知道那是她。
他跟在她身后,静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
心中百感交集,分不清怨多些,恨多些,还是总觉得常有亏欠,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尽力。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很难得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问他。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多问,压抑下那些心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柔声说,“回家吧。”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肩并肩,风吹得影子也交叠在一起,慢慢地走回家。
身边的手,并不提供完全的依靠,却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最需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与她同行,彼此扶持,一起走下去。
很多年前,他们初经人生的离丧,参悟死亡的奥义,在恭勤郡王府的后花园,也和今时今日一样,夜色朦曈,生命的火光毫不留情地升腾起来,吞食过去。他们直面这一切,身边也只有彼此。
如你所言,在不算很短的一生中,我们都会有艰难的时刻。
就像我们一同读过的那句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北风呼呼地吹,这样寒冷冰凉。大雪漫天,一片白茫茫。
我和你在一起,我陪你走一程。
像你之前陪我走过的那样。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与我心意相通的人,路途遥远,请让我与你,携手同行吧。
第97章
院里的法事已经停了,师傅们正在拿长条板凳搭台子,预备午夜的另一场。
纸扎的童男童女、森严的鬼门关、描金绘彩的神佛牌位,在夜风下显出斑斓又诡异的色彩,上面凝固的鸡血早已由鲜红转为暗褐,兀自在风声里消磨、干涸。
敬佑正坐在廊下的板凳上,和请来管事的先生合计些什么。看见有客人来,微微有些纳罕,暂且停了话头,迎到灵堂。
天家的丧仪,与民间不同,所行的礼数更加繁琐。但是他做皇阿哥的时候,也曾受父命,到身故的大臣家中去致祭。所以约莫知道章程。
敬香、扫袖、提袍、落膝,行奠礼,郑重地叩首。
敬佑也随之还礼。
于此间,生命脆弱却坚韧,在大火燃尽、火芒将熄时,也一定会有新的生命进行接续。
大舅哥胡子拉碴的,嗓音都有些沙哑,却还是认出了他,“你,上回来过的。住在山的边上海的边上的那位,对吧?”
敬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连朝,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你们认识?”
难得地,他们异口同声说,“认识。”
尾音刚落,烛火哔剥一声,炸出无数细小的火星。
敬佑因为他的到来,十分地感慨。
这些日子忙着操持丧仪,在无穷的琐事里,竟也分不出时间来悲伤。可此时此刻,今昔之间的对照,还是令他黯然。
上回他来时,他们一起坐在炉灶边烤火,扯闲篇儿,给玛玛送药。他不太记得那时候玛玛说了什么,也不太记得玛玛对他是否满意,当时的玛玛是清醒,是糊涂,他统统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玛玛还没有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礼节已经尽到,敬佑朝外比了比手,“多谢你能来。请坐一坐吧。”
孝棚里有炭盆子,人们大多袖手围在炭盆子旁边,嗑瓜子喝茶。
悲伤与眼泪是属于老人家的事,倒不是因为情谊多么深厚,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物伤其类。
年轻人因为亲缘关系聚在这里,若说有什么很大的悲伤,实在是谈不上。
他们坐在一起,在冬夜,不同于上一次在宫中,这里不是养心殿,没有华美柔软的陈设,没有好闻的气味,只有硌人的条凳与飞灰的炭盆,然而在这里,他们无限接近于生命的本真。
她不知道为什么,坐着就很想哭,很想哭。盯着被烧得霜白的炭,低着头,几乎听不见啜泣,只能看见肩膀在轻微地抖动。
这几天她都没有哭过。
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没有反应的时间,还是因为她已经麻木,或者她无法接受,把自己置之度外,是一种抗拒和保护自己的方式。
但是今天,她看着别人可以牵着玛玛回家而她没有,她发觉人生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以后失去玛玛的时间,会比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长得多。
她逐渐知道,触手可及的祖母已经化为日渐消退的记忆,她要独自走过漫长的一生,才能与她再度相见。
正在唱着吊孝戏的戏子,将水袖“腾”地一扫,依依掩面,悲声唱:“——怎不教俺,肝肠寸断哪!”
皇帝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劝她节哀,也没有用一些大道理来让她看开。
他看着她弯折脊背,双手盖着脸,不停地叹气,然后重新低下头,把自己脸埋进手心里。
他好像没看见她哭过。
进慎刑司、在慈宁宫被诬陷和太监私相授受、被关押进顺天府、在御门听政上对峙朝臣,凡此种种,她好像都没有哭。
原本在心中起过千百种念头,譬如再一次告诉自己,从此放手吧,不要再听也不要再看。或是来质问她,质问她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发自内心,又害怕听见她的回答。
她是一个这么坚定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他自认为自己也是一个坚定的人,为人君者,四方生杀皆在一念。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优柔寡断。
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牵动心肠。
此时此刻,何尝不是,教人肝肠寸断。
可是毕竟,安心了。
皇帝柔声说,“和我说说吧。”
他温厚地看着她,语气很缓,很慢,“和我说说她,关于她的事,什么都可以。”
连朝愣了愣。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才发觉自己失态,忘了帕子在哪里,胡乱用袖口去揩拭,他从容地递给她一方手帕,她的手顿了顿,还是匆匆接过。隔着帕子,指尖不经意地相触,像隔着一层纱,像一阵风。
皇帝反而笑了,“每次都给你送手帕,你下次就不会写,皇宫里成日家用金片子了。”
她原本还很伤心,眼泪流到一半,听见这话,想起刚到御前的时候,眼前这一位看见她的杜撰,百思不得其解,脸上不知变了多少表情,最后到底还是耐心向她解释:皇帝屙屎,是不会用金片子的。
言犹在耳,一霎间七情六味,纷纷涌上心头。
他说,“如你所见,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人世间种种为难之处,他也不可避免。人世间的怨别离,爱憎会,求不得,他也需要经受。”
他顿了顿,“我的
玛玛去得早,难说感同身受。我的阿玛崩逝时,更有比伤心更要紧的事悬着。这等时候,身边人常避讳谈及逝者,或怕惹悲,或图吉利。但我想,我们提她,便是她曾存在的证明。嚎啕是做给旁人看的慰藉。逝者需超度,生者,亦需解开这心结。”
道士们已经把台子搭好,戏子们把哭出来的眼泪擦干净,笑着接过主人家用白纸包好的谢钱,退到一边吃茶去了。
她尝试着和他说起她的玛玛,断断续续地说。过往的岁月就如同流水一样,此时此刻,他们都站在河流的两岸。
她说,“最后的那几天,她简直像个孩子,有时候昏睡,有时候直着嗓子喊疼。脾气很大,”
“力气也很大。”他自然地接道,“你哥哥喂药,她一挥手便能拂开。”
她眼中闪过微微的讶异,不觉也浮起一丝惨淡笑意,“是啊。脾气很大,力气也很大。我们都以为,若是将死之人,油尽灯枯,应该不会有这样好的精神。所以我们总以为,她能平稳度过正月,她会没事的。”
连朝极快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现在想想,我对不住她。那天早上进屋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这几天总是想啊我总是想,我翻来覆去地想,可我不敢问别人。我在想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她走的时候,天应该还没有亮吧。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她害不害怕?走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我不知道,她送了我那么多次,到她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都没有送她。”
她似乎总算得以畅快地说出来,说出心里积攒已久的这些话,“我看见她是平躺在床上的,可是听来索姑奶奶说,她进去的时候,看见玛玛是侧躺着,面对着窗户的。索姑奶奶说,去世的人面朝窗户,会旺儿孙。我还看见她的手是握成拳的,我想去碰,讷讷不让我碰。那双手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僵硬了,冷冰冰的。可以前我睡不着的时候,和她睡一头,她的手握着我的。我为什么会害怕?我怎么会害怕?”
“精神尚好,许是痰壅。”他语调平静,“热痰卡在喉头,一口气上不来便撒手。”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她茫然看着他,“真的吗?是这样吗?”
他颔首,“上回我来,见她总是咳嗽。与你哥哥说话时,偶然得知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些时日。胡胜常是我让他来瞧病的,我也略微知道些。这口要命的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也许那时你们在她身边,也许不在。这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的事情,这是无常。”
无常。
她细细品咂这两个字。逛庙会的时候,会有人扮演黑白无常。他们是阴曹地府的鬼差,专司缉拿魂魄。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勾下生死簿,一刻也不得迟,再不能还阳。
尘世的无常,又何曾少呢。
她用话语拼凑出一个记忆里的祖母,又从他口中,了解到一个更完整的祖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您今天怎么会来?”
这话实在太没有逻辑,或许只是她无话可说,所以生硬地附和。他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就像盆中的炭火一样,于隐晦处灼热。
他把这个问题返还给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或许我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可以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有一阵冗长的沉默,在这一阵沉默里,炭火慢慢地燃烧,猩红吞噬着黑暗,悄无声息地,蔓延,扩散。
敬佑还在廊下和人说话,目光远远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等锣鼓开始重新有节奏地敲响,敬佑走来招呼她,“苟儿,去解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