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好大一锭银
可是这两日,他都没有这么做,薛瑛等了片刻,只好自己沾了发膏,草草梳了几下,爬上床,越过程明簌翻到里间时,他也没有反应,只缩了缩脚,为她腾出空间。
上榻的时候,少女微凉的脚面蹭过他的小腿,轻薄的衣摆犹如羽毛,薛瑛爬到里面,捏着被子躺下,时不时看一眼躺在不远处的程明簌。
他好像生气了,可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举动,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与刚成婚时别无二致,可薛瑛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她惴惴不安地缩进被子里,闭上眼。
第二日一早,绣坊就将改好的罗衣送了过来,薛瑛穿上试了试,袖子长短也合身,正正好的大小。
她看了一圈四周,问道:“程子猗呢?”
丫鬟说:“姑爷一早就去翰林院了。”
薛瑛疑道:“今日不是休沐吗?”
丫鬟也不知道,摇摇头。
薛瑛心道,难道程明簌真的生气了吗,气到不愿意回家,总不能是因为喜欢干活吧?
她若有所思,一整日都心不在焉,到了傍晚,采薇对她说,齐韫已经在巷子里等着了。
薛瑛打起精神,坐到妆台前,叫侍女为她梳妆打扮,铜镜里映出少女清丽的面容,采薇握着梳子,将她的头发一缕缕梳通,发丝如瀑垂落腰际,在晨光中泛着鸦羽般的光泽。
薛瑛翻了翻妆匣,挑出一支银簪在鬓边比了比,觉得太俗气,又换了支玉海棠花簪,珍珠所拟的花蕊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灵动似真。
待梳妆完,她起身准备出门,这时,门忽然从外推开,程明簌扶着墙,小厮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跨过门槛。
薛瑛见状呆住,“怎、怎么了?”
程明簌抬眸看她一眼,少女盛装打扮,光彩照人。
他垂下头,“没事。”
说是没事,可走路的姿势却一瘸一拐,衣衫下摆也擦破了好些地方。
薛瑛不由走上前,伸出手,下意识想扶着他另一条手臂。
“你……你腿怎么了,是又被责罚了吗?”
“没有。”程明簌被小厮扶着坐下,说:“只是进来的时候绊了一跤,不要紧。”
一旁的小厮似乎忍无可忍,“不是的,二小姐,姑爷是从步梯上摔下来的。”
翰林院的藏书阁有好几层,高处的架子需要踩着步梯才能够到,京师的梅雨季很长,那步梯生潮,被虫子蛀空,程明簌踩在上面时,脚下木板断裂,整个人从二层摔了下来,伤到了脚。
薛瑛眼眸睁大,目光晃了晃,“快让大夫来看一看,你疼不疼呀?”
程明簌摇了摇头,开口声音嘶哑,有气无力,“我没事,你是不是要出去?”
他抬起头看向她,她脸上布着淡淡的妆,唇红齿白,裙摆摇曳生姿。
薛瑛原本正要出去的,已是傍晚,窗外华灯初上,灯会热闹的气氛似乎已经隔着深巷传来。
不待她回答,程明簌便笑了一下,说:“我想起来了,你确实是要出去的,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他望了望门外,说:“灯会就要开始了。”
薛瑛袖中的双手交叠着,帕子在指尖绕了几圈,神情为难,她挣扎良久,“那、那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叫大夫来看看,你们……你们要照顾好姑爷。”
她叮嘱几名下人。
“是,二小姐。”
走到门前时,程明簌突然开口唤住她。
他面色苍白,看上去好像很虚弱,声音也轻,“玩完就回来,好吗?”
程明簌望着她,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祈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薛瑛眉心动了动,抿唇,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忍心,“知道了……”
房门阖上了,程明簌缓缓直起身子。
小腿痛得发麻,甚至有些失去知觉。
他神色平静,好像摔伤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小厮叫来府医为程明簌医治。
先前刚摔伤的时候同僚就已经找大夫看过了,程明簌连摔下的角度都算得一丝不差,大夫说,只是扭到了脚,没有伤到骨头,实属万幸。
程明簌坐在昏沉的屋子里,整张脸陷在阴影中,辩不出情绪,眸底浓黑得如同打翻的墨,阴沉沉、无波无澜。
听到大夫的话,程明簌微微颔首,极淡极轻地笑了一声,示意小厮送大夫出去。
远处灯火通明,汴河上游船如织。
薛瑛自小门出去,齐韫就在不远处的巷子里等着她,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看见薛瑛过来时,眼睛亮了亮。
“等很久了吧?”
“没有……”
齐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怔然片刻,反应过来后移开视线,耳朵泛红,一时忘了要往哪儿走,提着灯险些转身撞到墙上。
“走吧,一会儿人该很多了。”齐韫目光闪烁,说道:“先去织女庙,还是先去看灯楼?”
这两处人都很多,比肩接踵,不快些去的话就挤不进去了。
“先去织女庙吧。”
“好。”
桥上站满了人,流水潺潺,令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时节,外面热闹归热闹,却也乱得很。
齐韫警惕地张望四周,视线时时刻刻地看着身旁的薛瑛,生怕她被乱七八糟的人撞到。
好不容易才走到织女庙附近,齐韫说:“我一直没机会见到你,想问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丝线,还有花纹,我想送你一个香囊。”
周围人声鼎沸,薛瑛没有听到,齐韫只好靠近她又重复了几遍,他的脸在灯影下变得更红了。
薛瑛正费力地稳住身形,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纱,齐韫的话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香囊?”
她有些茫然地重复,下意识地回答道:“哦,都行,我什么样的都喜欢……”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夫君……程子猗他也说要给我绣个香囊来着……”
刚说完,她自己先怔住了。
齐韫嘴角羞涩的笑意凝固住,侧目看向身旁的薛瑛,灯火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她此刻的失神与恍惚。
她停了下来,站在桥上。
程明簌的腿怎么样了?
看那样子好像摔得不轻,小厮说他是从步梯上摔下来的,以前,薛瑛荡秋千的时候摔在地上都痛得要死,步梯那么高,跌下来,说不定会摔断骨头。
况且他先前因为得罪太子伤了膝盖,也不知道养好没有。
会不会真的伤着了?
薛瑛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这几日,程明簌好似在生她的气,不愿意与她说话,睡觉的时候也离得远远的,但是今日,大概是怕她担心,他说了好几句没有事、不要紧,甚至催促她快些离开。
明明前几日还在严声警告她不可以去找齐韫,隔不了几日又变了态度。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眼前的喧嚣淹没。薛瑛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任凭身后心急的行人推搡着越过她,齐韫担忧地握住她的手臂,他心中不安加剧,“阿瑛织女庙人太多了,我们得快点过去……”
薛瑛忽然抬起目光,“我、我想回去了。”
齐韫愣住,仿佛没听清,又像是难以置信,“现在?我们……”
他看着薛瑛眼中那并非作伪的焦虑和心不在焉,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对不起,下次、下次我再陪你!”
薛瑛不敢看齐韫受伤的眼神,说完,她便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提着裙摆,逆着汹涌的人潮,朝着来时的方向,奋力地想要挤出去。
齐韫沉默,他哪里能放任她一个人离开呢,追上前几步,站在薛瑛身边,低声道:“走吧,我送你回侯府。”
他张开手护着她,不让拥挤的人群伤害到她,逆着人流,好不容易才从桥上走下,到了侯府小门,薛瑛回头道:“谢谢你。”
齐韫苦笑,摇摇头。
她转身推开门,身影渐渐消失。
齐韫在原地站了许久,热闹好像将他隔绝在外,远处灯火辉煌,他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提着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坏了,框架散落,如瘪了气的破布袋。
齐韫抱着灯笼,慢慢离开。
*
府医已经走了,小厮也被打发去煎药,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烛火,光影摇曳,将程明簌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孤寂而深沉。他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受伤的腿被小心地垫高,裤管卷至小腿肚,露出脚踝处裹着的厚厚膏药。
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恢复了几分血色,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精巧的香囊,眼神平静地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天越黑,窗外的喧嚣似乎越盛,衬得屋内愈发寂静,程明簌嘴角牵起几分自嘲的弧度,也带着某种早已料定的了然,他缓缓闭上眼,试图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强行压下,如果不这样,他现在可能已经冲到人群里,不由分说地将薛瑛拖回来绑在床上。
“砰!”
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程明簌倏然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看向门口。
薛瑛气喘吁吁地站在屋檐下,发髻因奔跑而略显凌乱,几缕鬓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一手扶着门框,胸口起伏,一双杏眸正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屋里怎么这么黑,你的腿大夫怎么说?严重吗?还疼不疼?有没有伤到骨头?”
她连珠炮似的询问,因为奔跑,说话的气息不稳,微微喘着。
薛瑛顾不上整理自己散开的衣襟,几步就跨进屋内,径直走到榻边,弯腰想要去查看他的伤处。
昏黄的烛光跳跃着,映亮了她跑得泛红的脸颊和一双透着担忧的眼眸。程明簌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划过她凌乱的发髻、汗湿的额角与说话时微张的嘴唇。
阴郁的眼眸中,好似被投入了一块石头,表面坚冰碎裂,幽深的水底,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
薛瑛想看看他敷着药膏的脚踝,只是手刚伸出去便突然被一把握住,滚烫的,用力到有些颤抖,如同烧红的镣铐。
她怔然地抬起头,对上程明簌深沉的眸子。
程明簌眼神如有实质,直直看着她,避无可避,“不是去看灯会了?”
薛瑛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不长眼睛摔伤了腿,我看看你瘸了没有。”
她语气并不好,觉得自己跑回来看他的举动很是窝囊,说话夹枪带棒,试图给自己找回面子。
程明簌听后却笑了一声。
薛瑛看向他,少年眉眼弯弯,眸中光华璀璨。
“你还是想着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