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放鱼
“谢大人!”
她语气惊喜地朝自己招了招手,不过是刹那风吹,纤细白嫩的手指便被冻得通红。
谢枕川运起轻功,连院门前的积雪都未踩坏,轻易便翻过了近六尺的院墙。
他在她身侧木梯站定,伸出手,却又在半路凝滞,转而替她扶住了梯子,另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温热的纸包,若无其事道:“山下买的煨芋。”
第64章 表字
◎“是‘漱石枕流’之漱么?”◎
梨瓷立刻“噔噔”爬下了梯子,惊喜地朝谢枕川——手中的点心扑过来。
男子体温本就比女子略高,冰冷的手握住热乎乎的纸包,一下便暖和起来。
她抬眸看向谢枕川的时候,眼睛仍是亮晶晶的,“谢谢谢大人。”
那一身火狐裘光彩洋溢,却半点未夺去她风姿,整个人像是秋烟中盈盈摇曳的红蕖,眸光流盼之间又有一股乖得要命的稚气,是另一种美而不自知的潋滟可爱。
“你慢些,”谢枕川提醒一句,又微微有些晃神,“阿瓷长高了不少。”
梨瓷骄傲地点了点头,为了印证他的话,又特意往前走了一步,站到谢枕川面前来,原先她头顶不过到谢枕川胸前的位置,如今已经略略高出肩膀了。
“再过几年,我是不是就会比你还高了?”她扬起脸,却见谢枕川微微垂眸,也不知在雪里走了多久,就连漆黑浓密的长睫毛上也挂着一点细碎的冰晶。
谢枕川下意识地低头,两人挨得极近,不过三寸的距离,院墙挡住了朔风,回青橙花香混在雪里,格外沁人。
他镇定自若地附和道:“许是如此。”
梨瓷开心地笑了。
见两人在院墙下说了半天,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绣春忍不住提醒,“小姐,外面风大,不如请谢大人进屋说话吧。”
经绣春这样一说,梨瓷也觉得有些冷了,她一手握着纸包,另一手做出“请”的姿势,“谢大人,请随我来。”
这处山间别院不大,倒也五脏俱全,梨瓷带着谢枕川进了会客厅,又嘱咐绣春去将地龙烧得暖些,自己则有模有样地倒起茶来。
山上天寒,水温还未够,她便提起壶来,将斟了不到半杯的茶盏先递给谢枕川。
谢枕川抿了一口茶水,茶倒是好茶,只是这泡茶的技艺……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还是我来吧,”他伸手接过梨瓷手中的茶具,重新烫了烫壶,又将梨瓷的那只杯盏温过,这才替她低泡了一盏茶。
梨瓷也不觉得让客人泡茶有什么不妥的,点点头,便从善如流地拆起煨芋的纸包来。
谢枕川将斟得七分满的茶盏递给梨瓷,又听得她用神秘兮兮的语气道:“我听哥哥说,濯影司的谢指挥使前些时日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名震一时。”
眼看今年的春闱便要到了,远赴京城的江南学子已经开始联名上书,赞誉谢枕川的所作所为,赠送牌匾、作诗作赋的更是数不胜数,便是她久居深山,也有所听闻。
“在下不敢居功,”谢枕川配合地应道:“若不是有侠女梨瓷从中相助,濯影司恐怕也要铩羽而归。”
梨瓷已经将纸包拆开了,里头是一枚烤得焦焦的、暖暖的芋头,最衬这下雪的天气。
这芋头也不知是哪里的品种,剥去烤焦的外皮,未蘸一点白糖,满口便是自然的软糯香甜。
她咬了一口芋头,又配了一口清茶,被他哄得意气扬扬的,嘴里还含着芋头,已经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那是自然。”
谢枕川眼中微微流露出笑意,郑重同她商量道:“阿瓷此等作为,原本便是向皇上讨个女爵也应当,只是此案树敌太多,实在不宜将你再牵扯进来了,阿瓷可有别的心愿?”
梨瑄其实说得不错,若不是自己执意将阿瓷牵扯进这桩案子,她也不会中毒。
虽然他庆幸梨瓷来了京城,但绝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
“谢大人怎么这样想。”梨瓷眨了眨眼睛,正好看见他长睫上的冰晶融成了晶莹的水珠,随着氤氲的茶雾飘散,露出眼底那一点惘然来。
她并不在乎濯影司指挥使的千金一诺,甚至难得愿意放下还没吃完的半块芋头,好声好气地劝他,“是我自己嘴馋要吃那块糕点,怨不得旁人。”
“就连哥哥后来训我的时候也说了,就该让我长长记性,别什么都吃。”
她语气轻快,眼神也清澈干净,像是一张纯一不杂、廓然无累的白纸,诸事涂涂抹抹,始终未曾沾染世间半分忧悒、怨怼、仇隙。
谢枕川微微一怔,不想竟是自己着相了。
“好,”他应了一声,又有几分意外梨瑄居然没有趁机说自己的不是,甚至还主动与梨瓷提起查处科举弊案之事,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不由得问道:“梨公子还说什么了?”
梨瓷仔细想了想,记得哥哥还说过谢枕川得鱼忘筌、忘恩负义、道貌岸然、翻脸无情……总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见梨瓷心虚地低下头,又开始啃剩下的半块芋头,谢枕川便知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但见梨瓷还愿意吃自己带的东西,显然也未将这位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他抿了一口梨瓷先前给自己倒的那半盏生茶,微微一笑,漂亮的凤眸舒展开来,看上去心情极为愉悦。
“说来也巧,前些时日,我去拜访了一位族亲,”谢枕川一脸坦然,慢条斯理道:“我记得阿瓷曾经说过,那位陈留谢氏的公子,是广成伯夫人舅舅的外孙的侄子,那日我同族亲提起此事,才知那位谢公子的高祖父的姨母的孙女,便是我父亲的表妹,如此说来,阿瓷也该正经称我一声表哥才是。”
他说得一本正经,俨然忘了自己先前腹诽“满门抄斩都抄不到一个族谱上”的事儿,至于出没出五服,那又有什么关系?
梨瓷老老实实地听着,在谢枕川说到“高祖父”时便记晕了,但见两人都姓谢,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乖乖地喊了一声,“谢表哥。”
谢枕川仍不满意,又循循善诱道:“阿瓷的表哥那么多,不如便唤我的表字吧,也免得日后弄混了。”
梨瓷晕晕乎乎地被他牵着鼻子走,“谢表哥的表字是什么?”
谢枕川好整以暇道:“恕瑾。”
“漱瑾,”梨瓷跟着念了一遍,吟咏之间,只觉有珠玉之声,又好奇道:“是‘漱石枕流’之漱么?”
谢枕川微微笑道:“原是这个‘漱’,只是母亲觉得优柔了些,便改为‘仁恕及苍生,忠贞辅天子’之恕了。”
梨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恕瑾哥哥的确是个秉心仁恕的好官。”
谢枕川不欲与她说那些制衡相克、恩威难测的帝王心术,便干脆应下了这一声称赞,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变出一枚鎏金铜胎画珐琅的香囊来,“这是先前答应阿瓷所制的香囊,里边已经添了那一味榄香了。”
他知道梨瓷对这些外物素来不上心,又着意补充一句,“我不是应了阿瓷一个心愿么,若是想好了,便凭此物以偿此愿。”
圆圆的香囊球里边是一个可以转动的更小的圆钵,以精巧的子母扣扣合,无论香熏球怎样滚动,圆钵口始终朝上,半点香料也不会漏撒出来。
甜杏似的果香悠悠溢出,在冬日里尤为难得,便别提上面还画着憨态可掬的小松鼠,它怀里的柿子也圆润可爱。
梨瓷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握着香囊爱不释手,“我还是第一次见镂雕的珐琅呢。”
“阿瓷喜欢便好,”谢枕川见她半句也未提先前自己所绣的香囊,知道她多半忘了此事,又弯了弯唇角,旁敲侧击道:“我原以为阿瓷会说相看赘婿之事,今日怎的不提了?”
梨瓷将那香囊在桌上滚来滚去的,玩得不亦乐乎,顺便解释道,“哥哥怕我遇人不淑,他还说,要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不嫁也无妨,他和爹爹会养我一辈子的。”
谢枕川哼笑一声,自然知道这是梨瑄随口编来哄骗妹妹的大话,待他以后娶了亲,总会有人瞧着尚未出阁的小姑子不顺眼。
只是他如今心中仍是天人交战,未有决断,实在也没有什么立场揭穿此事。
两人说了半天,已经过了晌午了,便连刚吃过一块煨芋的梨瓷都觉得有些饿了,偏生梨瑄为了不让她乱吃东西,自己出门时便将院里的零嘴点心锁上了,比防贼还厉害。
她转了转眼睛,灵机一动道:“恕瑾哥哥,你会开锁吗?”
谢枕川虽然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还是答道:“略知一二。”
说话间,梨瓷已经端来一只食盒放在他面前,一脸虔诚地望着他,可怜巴巴道:“你能帮我把这个木匣打开吗?”
连食匣都带锁,谢枕川一看便知她的心思,不自觉挑了挑眉,“里边装的是点心?”
梨瓷蓦地睁大眼睛,又凭借这几个月和梨瑄斗智斗勇的经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了摇头,矢口否认,“没有,它只是长得像食盒而已,其实是我的妆奁。”
谢枕川眸中笑意更深,只是仍然不为所动,“我听薛师弟说过,阿瓷的病还未大好,你若是饿了,不如吃些别的可好?”
见自己糊弄不过谢枕川,梨瓷也只得暂且歇了这点心思,“好吧。”
只是她又遇到了新的困难,“可是吃什么呢?”
谢枕川问道:“阿瓷想吃什么?”
“倒不是想吃什么,”梨瓷摇了摇头,眸中透出娇憨之意,“只是我平日里的饭食大多是哥哥亲手做的,也有厨娘,不过厨娘今日也跟着下山去采购食材了,眼下只有绣春陪我。我们都不会做饭,便只能巴巴儿地等哥哥回来。”
说罢,她托着腮,好奇地问道:“恕瑾哥哥,你会做饭么?”
谢枕川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怪不得梨瑄那厮执意要梨瓷找个“比他更好的男子”,原来是早有准备。
他沉默半晌,听见自己咬牙道:“……也略知一二。”
【作者有话说】
“仁恕及苍生,忠贞辅天子”出自宋代释智圆《偶作》。
第65章 下厨
◎他甚至有些惋惜怎的只溅在了手上。◎
见谢枕川面上神色笃定,梨瓷看他的眼神更为崇拜了,也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便转头带他往后院的厨房走去。
还未进门,便可见屋外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谢枕川替她掀开厚重的门帘,踏入厨房。此地不过一丈见方的大小,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厨房中间摆着一张长木桌,上边是案板、刀具和新鲜的蔬果,靠墙的两排柜架上也摆满了各色厨具,角落里放着一口水缸,正对面则是一大一小两个灶台,小的那个灶台下边柴火烧得正旺,锅里还坐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
梨瓷甚少来此,不由得好奇地围着桌台转了一圈,待她抬头时,才发现谢枕川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那身大氅,里边是一袭鸦青色流云暗纹的窄袖对襟云锦圆领袍,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修长干练。他往那里一站,原先还算宽敞的厨房立刻便显得逼仄起来。
梨瓷乖乖地在桌台旁边的矮凳坐下,有些费力地将眼前的一颗大白菜挪到一旁去,语气里还透着一丝天真的憧憬,“恕瑾哥哥,我们吃什么呀?”
谢枕川一脸镇定,“阿瓷想吃什么?”
梨瓷还从未品尝过谢枕川亲手做的饭食,一时竟有些想不出来,不由得转头看向在门外候着的绣春。
她尚未开口,绣春已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想起自家少爷第一次为小姐下厨时那不堪回首的场景。这位谢大人此刻看起来倒是从容不迫的,可真正操起刀来,多半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绣春微微俯身,低声劝道:“小姐,谢大人是贵客,哪有让客人动手下厨的道理,要不咱们还是等少爷他们回来吧,算算时辰,想必也快到了。”
梨瓷摇摇头,她不想等了,而且她在方泽院吃过那么多好吃的,对谢枕川的厨艺不止是有信心,甚至还满怀期待。
见小姐执迷不悟,绣春连忙寻了个借口,“小姐,奴婢想起还有些活儿没做完,得赶紧去呢。”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后院。
虽说绣春并未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但经她这么一提醒,梨瓷倒是想起梨瑄原先和自己玩过的游戏。
哥哥那里有一本食单,自己若是不知道吃什么了,就随口说几个数字,他再对着总目去做。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本食单就放在厨房的柜架里。
这面柜架上放的是大小不一的竹筛、铜盆、碗碟,还有些不知盛着什么的瓶瓶罐罐,那本食单则被搁在了最上层。
若是半年以前,梨瓷断是拿不到的,可她仗着自己如今长高了些许,柜架的最高层似乎也伸手可及了,她便走到那柜架面前,踮起脚尖,伸手去拿。
谢枕川此刻也未闲着,正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厨房里的一应物件。
他虽未曾亲自下过庖厨,好在平日里杂学兼收,涉猎颇广,对吃食也有几分研究,乍然进了厨房,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谢枕川将厨房环视一周,至少能将案板旁的刀具能看明白,尖的用来剃骨,薄的用来去皮,使用痕迹最多的那把应是用来切菜的,又重又钝的那把则可斩碎大骨。
他正要看那柜架上摆了些什么东西,便瞧见了梨瓷正踮着脚,伸手去够上面的一本书册,她的手指堪堪摸到最高的那一层木板上,离那书册还有一点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