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乔青纨的手冰凉,魏危微微抬头,满山庄的灯火仿佛融化在乔青纨的眼里,在她眼前灼烧。
徐潜山曾经也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
……
大约只有几息的时间,侍女屈膝,平静开口。
“夫人,您该休息了。”
外头风清月明,魏危告辞就要跨出门槛离开时,隐没在屋内黑暗中的乔青纨轻声开口。
“慕容姑娘,我其实很高兴,宝月离开这里后,终于有朋友了。”
乔青纨的喉咙一阵痉挛,她嗓音低哑,控制着自己所有的情绪,不去看魏危。
“但是你问的这纸失传已久,没有帮到你……”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飘散在风中,那是魏危彼时还没有明了的遥远悲伤。
魏危走出小院,路过那株在夏日里枝叶繁茂的梅花树,略微顿了一下。
烛火燃尽,蜡泪凝固。她踏过满地并不存在的落花。
**
正厅热闹依旧。
如今的开阳,官僚与商贾之间攀比不停,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更不用提扬州这个临近开阳的富庶之地,夜月楼台,万盏华灯,钿头银篦击节碎,公子王孙荡金鞭*。扬州绣娘费尽心力编织的扬锻,权当做抹布随意丢弃。
喧闹的人群中,魏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但她清晰地记得,乔青纨如何握住她的手,如何用那微凉的指尖,在侍女的眼皮子底下写下两个字。
——“剑室”。
慕容星雨在她落座的一刻,已起身去找贺知途,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发挥到极致,大约能拖住那位传闻沉稳而有礼貌的贺庄主几天几夜——直到贺知途实在忍不住一刀劈下去为止。
那对魏危来说,需要在意的就只剩一个人。
没过多久,有护院模样的人悄悄到首座的贺归之旁边。贺归之听完他的禀告,眉心微蹙,一扫宴席,确认了魏危的位置,略微一思索,还是走了过来。
魏危坐在末尾,两指捻着一杯酒,显出疏离的气质。
她似乎没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旁边觥筹交错都与她无关。
贺归之的步子很快,宴席末尾的空气似乎都比中心的空气低上些许,不过这倒是让他更好思考。
此人虽出身慕容,又与儒宗有渊源。但凭着她与陆临渊两人,居然能让薛家的事毁于一旦,护住乔长生经历几天几夜的追杀,乃至乔青纨见到她神色似乎也有异常。
……他从不觉得这样一二再而三出现“碰巧”是意外。
贺归之眼前的人越来越少,离魏危越来越近,直到能够看清她发间的铜簪,但就在临门一脚的地方,旁边却忽然传来了他无比熟悉又略显疲倦的声音:“……兄长。”
贺归之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乔长生身材瘦削,微抬着头看他,眉目如一笔勾勒的水墨丹青。
似乎有呼啸的风涌了他们兄弟二人当中,月夜薄凉的光在乔长生的酒杯里轻轻摇晃。
**
今日日月山庄的宴席是为了庆祝贺归之夺得江湖第一,贺归之不可能不来,乔长生也不可能找不到他。
乔长生自小身子孱弱,小时几乎没有跨出过山庄的门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他抚摸过。贺归之就算是武功盖世,也绝无把握在山庄里头躲乔长生一天。
无人的屋内,贺归之点起一盏灯,小小一团火光映在两人中间,似是一种徒劳的信号。
他浅色的眸子动了动,有一丝微妙的情绪。
贺归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一刻,但似乎还是没有做好这么面对乔长生的准备。
而乔长生从没有想过自己与兄长有一天会这样说话。
乔长生一直走在被家中安排好的路上,直到他的人生出了在贺归之看来是意外的改变。
他开始跟着师父学丹青,开始离开日月山庄,去儒宗当一位先生……和魏危与陆临渊一起游历江湖。
乔长生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他原本以为,无论他走得多远,日月山庄与他兄长都始终在背后,然而如今走着走着,他只才发觉自己其实从来不了解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地方。
乔长生抓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咳嗽一声,分不清是晚上风寒,还是被酒呛到:“兄长,你到底与我说过多少真话?”
贺归之的眸子比幽夜更为深邃,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长生,不要任性。”
乔长生却是似凄苦笑了一声:“兄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任性。既然如此,我做什么事情在你眼里又有什么分别?”
“……”
贺归之一噎,他没法回答乔长生的这句话。
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样的态度,是沉默、也是拒绝。
乔长生喉结微动,眼睛里闪着不肯低头的固执,他想要看清贺归之眼中那些晦暗。
“兄长,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如果这件事与你无关,那么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当做不知道。”
贺归之眉心一跳,他隐约猜到了乔长生想问什么。
乔长生紧盯着贺归之的每一个表情。
“清河薛家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
薛家灭门早已成为乔长生与贺归之之间的一根怎么都避不开的刺。如果没有搞明白这件事,这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
乔长生只想要一个否定,他很想看见贺归之摇头。
但是等了很久,贺归之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一声,长生。
屋内变得一片死寂,这句话里包含的隐藏意思让乔长生踉跄几步,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乔长生倏而红了眼眶,胸膛传来锥心刺痛。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这句长生,外头人语嘈杂、灯火如星,却让他感受不到一点点的热意,他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贺归之沉默了一会,十指交叉坐着,尝试心平气和地开口解释:“你既然明白了一些事,那应当也知道,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乔长生喉咙口一口腥甜涌上来:“所以薛家的事情,你知情。”
贺归之直接痛快承认了:“是。”
乔长生:“夏无疆与你早有勾结。”
贺归之:“是。”
乔长生:“你背后还有谁?”
问到这,贺归之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沉凝皱起眉。
乔长生喉结艰涩地滚了滚:“贺归之,你已是江湖第一,日月山庄已是江湖上除了儒宗之外的第一山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是乔长生第一次直呼贺归之的名字。
贺归之攥起拳,无端地烦躁起来,凌冽的眉毛一挑,却是怒极反笑。
“长生,从小到大,我没让你参与过山庄里的一件事。那些为你和乔夫人请来的名医、配的丸药、价值千金的药材……全都是看在日月山庄的名声与金银的面子上求来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当真以为山庄可以永远这样兴旺下去?”
“从古至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若无铁血手段,日月山庄如何在这江湖中站稳脚跟?就连你所憧憬所向往的儒宗,暗地里到底做了多少龌龊事,天真的你不过也只是不知道而已!”
乔长生摇了摇头。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问:“当真如此吗?”
“我从来没有要你以屠杀无辜之人为代价得到金银,我的母亲也绝不会逼迫你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山庄的名声。即使现在还没有搞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你下令屠杀薛家满门,与夏无疆勾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断膨胀的野心。以至于现在事情败露,还要恼羞成怒,推卸责任。儒宗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与你做这些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贺归之,你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与母亲,为了日月山庄。如果我与母亲死在了我出生的那一天,你的所有借口都不成立了,你难道真的会安心做一个平常人?”
乔长生怆然一笑。
“不,你不会的。你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这么做。”
贺归之握着日月刀的手紧了紧,厉声喝道:“长生!”
夜幕沉沉,风雨欲来。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屋内一阵死寂。
乔长生看着贺归之,他的眉眼依旧可见许多东西。
有曾经为日月山庄少公子的率真,有果真如此的自嘲,有痛彻心扉的伤怀。
——唯独没有一丝对亲情的留念。
片刻过后,贺归之来到乔长生面前,就像是过去二十多年一样,熟稔拿起衣架上挂着的披风,给乔长生披上。
他眯起眼睛,话语中没有带着任何感情:“……那位慕容姑娘似乎就在今晚的宴席中。”
乔长生豁然抓住贺归之的手腕,瞳孔缩起:“不许动她!”
贺归之见此,如鲠在喉,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起来。这样的怒气不在乔长生居然敢忤逆他,而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的弟弟居然心向一位外人。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披好表面羊皮,话语发凉。
“长生,你在外边太久了,父亲和乔夫人都很担心你。从今天开始,你还是留在日月山庄吧。”
“……”
半晌,乔长生最终失望地看了贺归之一眼,他再没有力气说出更多的质问。
他低下头,解开那件贺归之为他披上的披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灯熄灭了,贺归之的影子逐渐和黑暗融为一体。
“……乔长生!”
贺归之从没有以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叫过他。他看见乔长生离开的身影停下来,不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语气,但听起来依旧咬牙切齿。
“你为了这些外人,不惜与你的兄长决裂,与日月山庄翻脸。你当真以为陆临渊与慕容危是什么好人,他们看中在意的不过是你日月山庄少公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