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雨已停,长街上南来北往,檐下有淅沥的余水滴答落下。
送别魏危与陆临渊,乔长生如一道轻烟般回到了日月山庄,门前一直等*着他回来的依旧是贺归之。
就好像很多年前,乔长生跟着师父出去作画,他的兄长也是这样在门口等他。
然而这一次乔长生没有看他,直直跨进门槛,贺归之叫了一声长生,两人的身形在门前交错顿住。
贺归之垂眸,没有去看他,只是缓缓开口。
“长生,我保证,你之后会有机会再出门的。”
乔长生闻言很是觉得荒谬地笑了一声,这声笑在近乎凝滞的沉默中显得尤为突兀。片刻,他平静下来,眼中满是悲哀:“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会走到兄弟反目的地步,兄长。”
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在他身后,贺归之的声音慢慢响起。
“长生,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快乐。”
对其他人来说,这句或许只是寒暄客套之言。但乔长生却很清楚,自己对贺归之来说并没有被算计的价值,所以他就更加不能理解。
——他有时候就会想,如果贺归之与贺知途只想要日月山庄,那为什么要留着自己,为什么要叫医师拼尽全力救下自己的母亲,如果当年自己死在了出生的那天,对他们的谋划到底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
……
乔长生走入山庄后,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去年到扬州的场景,那时的扬州正值秋季,桂花生长得细密繁盛,落满大街小巷。
而如今,日月山庄的大门在他背后缓缓合上。
乔长生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最后一线之间,是门缝里透出的一缕清风。
去往兖州的大道上,朗日高悬于空,风吹绿无涯,水天一线,骏马奔驰。
第82章 且放白鹿青崖间
半个月后,魏危与陆临渊来到鹿山涯所隐居的兖州。
昔年孔圣骑牛入山观,传闻中曾经与孔圣同行六国的纯阳子在此骑鹤回苍海。
青崖之上,依稀可听仙人歌声。
“别却蓬壶,坦然独步,尘寰去。回首仙居,兀良在缥缈云深处。”
“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
一眨眼已过百年,仙人已去,箭似走乏玉兔,梭似飞困金乌。
魏危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只见气势磅礴的日光浸透了天际的流云,与巍峨漆黑肃穆矗立的山体碰撞。
兖州靠近百越,魏危对这里倒比陆临渊更熟悉一些。
她回头,正巧与陆临渊的视线撞到一起。
“……”
陆临渊眸光微动,似乎没料到魏危会在此时回头,好在魏危只是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淡淡开口:“到了。”
**
两人在兖州的客栈修整了一晚,第二天清早,陆临渊与魏危一同前往徐潜山信上所写的鹿山涯隐居的地方。
鹿山涯隐居的寺院名为浮屠,住持是大比丘尼九镜法师。
浮屠仁祠卧伏于高山之上,山门在半山腰,周围翠色欲流,绿荫如云,错落层叠间,依稀可见持梵律殿的黄琉璃瓦。
万籁俱寂,曲径通幽。从山底往上看,只见一条长长的、逶迤的山道,仿佛能通往无垢宝光明的神佛世界。
“……”
陆临渊站在山脚,仰头望着这座高山,微风吹动,时而见他袖中那封书信。
鹿山涯是陆临渊从未谋面过的父亲。
中原盛传,当年鹿山涯与楚竹相恋,却因为中原与百越水火不容的战事,鹿山涯毅然与楚竹割袍断情。
鹿山涯知晓自己于心爱之人有愧,从此隐居兖州终生不娶,坊间至今仍然唱着楚竹唱给鹿山涯的拥楫歌。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似乎都是这么讲,中原人也喜欢听这样确切的故事。故事中无非是英俊的少侠与痴情的女子,再掺杂一些儿女情长,家国大义,求不得、放不下。
他们闲谈江湖风云、痴儿怨女,把那些往事当茶余饭后的闲事听。
一盏茶时间从来没有办法讲清一段往事,它只能讲一个砍去前因后果的故事。
傩梭传来的信件里,朱虞长老如此写道。
——楚竹去往中原,是为了想要一个传承她巫咸血脉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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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越巫祝与巫咸之位向来以血脉继承。
陆临渊的母亲楚竹,在二十岁的年纪继承她母亲的巫咸之位,与木槿一同辅佐巫祝魏海棠。
楚竹的容貌与木槿的箭术在百越同样出名,她面容深邃,有着微扬的长眉,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动人心魄,像是山林里走出来一只狐狸,似怒而含情。
木槿与楚竹同为魏海棠的手下,但性格南辕北辙。
楚竹常常笑着,腰缠一把赭鞭,百越跪倒她衣角下的人不计其数,她的巫儿多如百越春日里的雨水。有时她折起长鞭,用粗糙的鞭子轻轻地摩挲着巫儿的脸,或是在巫儿的脖颈留下深深的印记。
鲜血般的柔情和寒凉的锐气在楚竹身上巧妙地融为一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被她鞭挞也甘之若饴。
而木槿几乎每时每刻都与魏海棠在一起,魏海棠若是在处理百越政务,她就跟在一旁记录整理;魏海棠若是去巡视百越领土,她就走在旁边报告每一处的消息。
她是魏海棠身边最亲近的长老,是朱虞一族实际上的首领——百越每一个人都知道,魏海棠在哪个地方,朱虞长老就在哪个地方。
所以楚竹觉得木槿年纪轻轻却成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木槿觉得楚竹行事轻薄浮浪,不可信任。
直到有一回,她们两人被千鸟崖不知为何暴动的兽群围攻,木槿拉弓搭箭,羽箭发出尖锐的啸声,射穿了一只又一只扑面而来的凶兽。但纵然三箭连发,以她一人之力,也抵挡不住汹涌的兽潮。
一只被箭矢漏下的猛兽从树上一跃而下,树枝晃动,木槿猛地抬头,仓促拉弓。此时此刻,她甚至能闻见自己舌尖的血腥气,神经紧绷到极限时,忽然听到一声清锐的鞭声。
楚竹的赭鞭抡起一圈,像蛇一样从她右侧飞卷而去,一下勒断了狂兽的脖子。
鞭声震慑百兽,正好补上木槿弓箭所缺。那也是木槿第一回知道,原来好似游戏人间的楚竹,却有一手炽热的、刚烈的、见血封喉的鞭法。
最终是魏海棠赶到,以巫祝的鲜血安抚了暴动的猛兽。后面怎么追查的木槿没有参与,她只记得那一天,她与楚竹满身是血,狼狈不堪,一个搭着对方的腰,一个搭着对方的肩膀,一步一步搀扶着走出了千鸟崖。
**
如意一年,魏海棠决定前往中原,木槿替她看管百越。
这也是第一回,木槿不能长时间跟着魏海棠。
楚竹脚踝戴着脚铃,懒懒地搭上桌上,像一只雌雄莫辩、勾人魂魄的狐狸。
她好奇开口:“我跟着巫祝去中原,你居然没有什么叮嘱我的。”
“……”
木槿指腹贴在纸上,对着账本上的数字,没有理会这句话。
不知何时,楚竹低下头,坏心眼地吹了吹木槿的耳朵,呵气如兰:“木槿,我其实想要一个孩子。”
木槿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账本也不看了,匪夷所思地看向她:“……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楚竹见到木槿警惕的表情,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自千鸟崖的事情过后,木槿与楚竹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木槿知道楚竹顽劣,乐于见到自己露出任何窘迫与不自在的神色,但若是木槿当做无事发生,楚竹就会觉得无趣,自己把想要说的说出来。
果然,过了片刻,楚竹百无聊赖地开口,说她此行随着巫祝去中原,实际上还想去中原瞧瞧,有没有俊俏且有趣一些的男子。百越这些人她都见识过,厌倦之后,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她虽然需要一个孩子继承她的巫咸之位,但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木槿闻言忍不住开口:“中原与百越不一样,他们讲究许多东西,百越你可以找许多个巫儿,但在中原却恰好相反。男子三妻六妾,薄情寡义被视作自然,何必与他们牵扯上关联?”
楚竹不以为然。
“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所谓情爱,是人在情浓之时都会粉饰几句。中原那样的大,我只想要一个孩子,又不要他们与我白首偕老,有什么要紧?”
楚竹漫不经心地说这些的时候,她那双桃花眼惑人又漂亮,如亭亭舒展的竹。木槿想,她若是有心,这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会爱上她。
魏海棠前往中原,整整一年的时间,木槿只能通过魏海棠的傩梭得知她们的消息。春去秋来,一封一封叠起来的信件中,越来越多木槿不熟悉的中原名姓被提及,萍水相逢之后,只有少数几个名字留在她们之间的交谈中。
比如徐安期,比如鹿山涯。
一年后,楚竹回到了百越。
讲起腹中孩子的生父,楚竹笑了笑,与木槿讲起信中未曾提及的,和鹿山涯相处时发生的趣事,木槿担忧地望着她,问:“你骗了他?”
楚竹古怪地笑了起来:“各取所需,我明明白白告诉了他我需要什么,他也知晓这一点,怎么能叫骗?”
楚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有些惋惜:“不过他确实很合我的心意。他若是追到百越,我还当他有些气性,可以留他下来,可惜了……”
——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所谓情爱,是人在情浓之时都会粉饰几句。
楚竹依旧是那个木槿记忆中的楚竹,一年的中原之行并没有改变她。情爱不会成为她的枷锁,她确实为鹿山涯心动过,但她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巫咸的地位,在鹿山涯选择留在中原的那一刻,她与他之间的感情也就断开了。
木槿看着她,岁月在楚竹眼角雕刻出的细纹无法掩饰,但她仍旧是那个多情且美丽的女子,那双桃花眼永远灵动。
直到她的孩子出生,百越那年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小雪。
细雪像是盐粒,被翠绿的树叶拢成浅浅的一穴。木槿跪在那个曾经鲜活的友人墓碑前。
她舀起一捧雪掩住自己的面孔,在冰冷里月光中慢慢融化。
在木槿的记忆里,百越最后一场雪化于二十一年前,此后的岁月再没有下过雪。
一直到最后,木槿都没有见过鹿山涯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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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兖州的第一天,从魏危这里得知当年的实情。
陆临渊听了并无太多的表情,过了片刻他偏过头,望着客栈外的山水。
徐潜山曾经与她说过,楚竹从一开始不是真心对鹿山涯,只是鹿山涯自己情深一往,最终被抛弃。
陆临渊原以为自己会惊讶,会觉得悲凉,可时间太过漫长,他实在挤不出再多的感情去伤怀。
“江湖人人知道清湘客鹿山涯与百越的楚竹有一段情谊,后来他们之间分离,大多觉得是鹿山涯改邪归正,认清了百越与中原不可能在一起,才与她割袍断情。而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陆临渊抵住额头,居然笑了一声。
“一个难以家国两全却正直守诺的侠客,比期期艾艾、被抛弃男子的形象好得多。他不敢去找楚竹,也不愿为世人做出解释。”
魏危望着陆临渊的表情:“你好像不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