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兖州的道观佛院数不胜数,浮屠仁祠并不出名,所以来此游人并不多。九镜照常在浮屠观音像前朝暮课诵,却不知何时,殿前进来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人中的男子如普通香客一般上香跪拜,而女子始终不曾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等着他。
上香捐过香火,九镜听到那女子问:“你求了什么?”
男子回答:“我们之间的缘分。”
女子:“你们中原人讲究因果,你如何不悟?我们之间的缘分你已在其中了,还要求什么?”
男子闻言顿了顿,很温柔地替她将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这般亲密之举,却无半点狎昵之感。
“你先前和我说过,你不喜欢中原的正人君子。我姑且不算个坏人,我们之间的缘分我不能求己,便只好求佛,好让你不要嫌弃我。”
“……”
陆长清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在百越人眼里,这种温柔简直到了有些软弱的地步。
但如果是在百越遇到这么一个小白脸,楚竹大概连多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
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被陆长清这样的温柔牵绊住。
陆长清那双因握剑而有茧子的手是暖的,他的眼睛总是执拗地望着她,他的唇落下的吻有一种奇异的温吞感。
楚竹喜欢陆长清,愿意与他亲近,甚至愿意在床笫之间更温柔一些。
楚竹这么想着,也是这样开口的。
她碰了碰陆长清的脸颊:“你跟着我回百越吧,我以巫祝的名义起誓,我会对你很好的。”
陆长清望着她,语气依旧温柔如水:“我愿意和你走,但我在中原还有家人,我不能随意弃他们不顾。”
楚竹收回手,被陆长清轻轻抓住,两人的视线再一次交汇,陆长清看上去似乎是有些无奈。
楚竹淡淡开口:“我可以理解你,但我必须回百越。”
“所以,要么你放弃巫咸之位,留在中原,要么我与家人告别,与你回百越。”
这些如鲠在喉的字眼不会因为温柔的语气而变得平缓,陆长清蹙眉,喃喃自语。
“……难道没有两全的法子么?”
陆长清低头,鼻尖亲昵地往前抵了抵,但并没有碰到对方。
他轻声叹气:“楚竹,让我再想一想吧。”
**
自那次过后,陆长清又来过浮屠仁祠好几次,只是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大约是寺中清静,有时他一待就是一整天,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闲暇时,陆长清会与九镜辩论经文,大多是陆长清在说,有时心不在焉,片刻回过神来,朝她表达歉意,九镜也全然不在意。
清佛法自然,浄六尘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虚妄,红尘男女之事,九镜本没有太多在意陆长清。
直至现在,临窗云影摇曳,陆长清在她面前缓缓折起信纸。
“我中的毒名为‘美人泪’,服下之后半炷香之内,内力尽消,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无药可救。”
“我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我出身于杏林世家,虽在医道上并无太多建树,却天生耐药,暂且压制了美人泪的毒性。”
说着说着,陆长清竟然低下头,轻笑起来。
“法师,我年少轻狂,与家人决裂,行走江湖,到如今飘零久,平生万事,不堪回首。”
“……”
九镜法师捻着一百零八颗佛珠,静静听着陆长清讲起自己的故事,最终化为一声自嘲。
此生多憾,亏欠良多。
**
高山别院,云水成雾。
“……”
“麻烦法师将这封信寄到青城儒宗,等那人来了,再将这第二封信给他。”
陆长清低笑,不知是自嘲还是其他。
“我的朋友收到信过来,却只能看到我的尸骨,说起来还是他更倒霉一些。”
滚滚奔逝的江河之水,春生夏荣的草木,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平常的东西终究会往复重重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九镜天生冷心冷情,遁入空门之后,净检法师告诉她,无论她内心如何平静,如何不动□□,也不过是见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
但纵然是九镜,也是第一回遇见陆长清这样的人,此时似乎有什么她一直不能够看破的东西隐隐出现碎裂的痕迹。
她停下拨动念珠的动作,沉吟开口问:“居士既然一直想弥补与家人的缺憾,为何最后一封信不是寄给他们的?”
窗外的寒风风似乎能刮痛陆长清那虚弱的眉眼,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口鼻涌出来,陆长清苦笑着,似乎再怎么徒劳地擦拭,也擦不干净了。
“……太远了。”
陆长清喃喃,眼前渐渐失焦,神色怔然,不知道在望向什么方向。
“我回不去桐州了。”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不如就让他们以为他还在一直游历江湖。
鲜血自喉间涌出,融入长袖之间,陆长清叹息一声,一如初见。
“麻烦法师了。”
佛珠一粒一粒地转动,许久过后,四周死寂,九镜法师合掌垂眸。
“阿弥陀佛。”
第84章 人攀明月不可得
第一缕晨光自江面上缓缓升起,数十只白鹤振翅而飞,那滔滔不绝的江水无声迎来了许多人,也无言送走无数人。
多年之前,孔圣骑牛入山观,纯阳子乘鹤回苍海,徒留凡夫俗子在这世间,再不能一睹仙人风姿。
陆长清在决意踏上江湖的那一天,就对自己的死亡就有了觉悟。但当年他写下这封信的时候,绝不会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
他死之后,中原战起。
荥阳城破,靺鞨屠城,孔子昕郭郡夫妇死守殉城,楚竹被北越东瓯两位巫咸联手暗害,百越与中原断交……
那段时间,仿佛被什么应召一般,中原与百越忽然出了许多少年天才,但乱世来得太快,那些驰骋的少年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最后只留下当年的一点只言片语。
陆长清的信到了徐潜山的手上时,他的好友徐安期失踪,徐潜山已接任儒宗掌门之位。
阴差阳错,世上无人知道鹿山涯已死,还活着的、唯一知道陆长清真实姓名的徐潜山,也再没有来过兖州。
直到二十多年后,陆临渊终于来到了这里,在陆长清的坟前扫墓祭奠。
**
兖州的客栈里,陆临渊临窗而坐,那封一直被九镜法师悉心保存的第二封信此时就在他手中。
——陆长清死于美人泪。
此毒服下之后半炷香之内,内力尽消,一炷香之内,七窍流血,神仙难救。中原没有这样的毒,就连陆长清也是第一回见。
但巧的是,陆临渊见过这种毒。
屠戮薛家满门的夏无疆手中有红白两瓶毒药,一瓶是断肠散,还有一瓶,魏危喂给了夏无疆的手下,效用与陆长清所种之毒一模一样,云胧秋后来去查过,却始终没有查到此毒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太多疑问。
据九镜法师所说,陆长清临死之前说,许多事情他已经有了一些眉目,但因身中美人泪,已没有时间查清更多,所以寄希望于徐潜山过来,将第二封信给他,让他接着查下去。
兖州多雨,不知道九镜是如何悉心保存这封信件二十年不腐朽的。
透过薄薄的信纸,可见陆长清当年工整的墨迹,陆临渊垂眸收起信件,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他神色恹恹地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听力就在此刻变得敏锐起来,他听见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动,被雨打湿,簌簌沙沙,纷纷乱乱。
雨打芭蕉,有人踩到青石板上,裤腿被水淋溅了一身,有人在推着小车在雨中奔跑,车轱辘声由远及近,又很快跑远。
不一会,雨水滴落至油纸伞上,来人晃了晃伞面,如收枪一般抖落一串雨珠,收起伞,从客栈大堂一路走到门口。
“……”
自来兖州之后,魏危也忙了不少,陆临渊以为魏危这回出门是处理百越事情去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唇角自然而然地绽开浅淡的笑意,望向她。
魏危将伞搁在门口,打开手中拎着的油纸包装,却是一包糖。
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糖,不似青城的那样精致,用料却很下成本。上好的白糖熬得晶莹透亮,有的缠丝,有的裹壳,一口下去,糖衣又甜又脆。
魏危将糖往陆临渊那边推*了推,没去看陆临渊的表情:“自从浮屠仁祠回来后,你好像一直不高兴。”
魏危似乎能一眼看出他表情下的模样,陆临渊唇角的笑慢慢消失。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觉得很可惜,他们当年本能好好见上一面的。”
楚竹以为陆长清不愿意离开中原,自己先回了百越。
木槿以为鹿山涯忘恩负义,间接导致了之后不愿意寻找失踪的徐安期。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但到底谁对谁错,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江湖太大,太多遗憾,陆临渊不喜欢错过。
雨还在下,陆临渊吃了一颗糖,糖果与牙齿碰撞出悦耳的轻响。
按道理是很甜的,但此时此刻的陆临渊似乎尝不出来,他垂下眼,定定地看着桌面半天,才开口。
“魏危,我要离开兖州了。”
就在今天早上,陆临渊收到了来自青城的一封急信。
——儒宗掌门病重,望弟子陆居安速回山门。
徐潜山的身子骨本就不好,魏危是知道的。但她看完那封来自儒宗的信件,却不自觉皱了皱眉。
信上只写了徐潜山病重,希望作为他弟子的陆临渊回山,其余什么信息也没有。既没有说徐潜山病症如何,也没有说要陆临渊回来做什么。
徐潜山曾经说过不希望陆临渊当儒宗掌门,但在魏危看来,儒宗现在多少有些青黄不接,连年轻一辈的翘楚孔成玉也离开了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