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魏危嗯了一声蹲下去,指腹擦了擦刀上的血渍,血迹已干涸,呈现出赤黑颜色。刀刃有崩出的数道豁口,如砂砾般的粗粝,刀身深深刻出数道引血槽,是杀人刀。
北越长老双手握着刀柄,看起来是自尽。
苍术见状问:“需不需要发出告示,询问这把刀的主人?”
魏危淡淡开口:“不必,这把刀就是北越长老的。”
魏危自己就是绝顶刀客,苍术自然相信她的判断,没有再多言。
看过长刀本身,魏危弯腰凑近,仔细观察刀创口,偏向左侧,花纹交出,起手重,收手轻。
思索了片刻,魏危伸手探了探尸首腋下的温度,苍术没想到魏危这般敢直接上手,有些震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见她微微用力拉了拉刀柄,因为死后僵硬,没有拉开。
魏危皱眉半跪了下去,按了按北越长老的胸口,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细微的动静。
下一瞬,她直接伸手探进尸首的衣襟中一寸一寸找着什么,就连苍术的脸色也禁不住微微变化,连忙跪下去想拦着魏危:“让我来……”
“……”
这句阻拦没有说完,因为魏危的双指从北越长老衣襟的夹层处慢慢夹出了一封信。
第91章 连环(增700)
苍术打开门,外头等候着的蒙面医毉带了薄荷叶与醋水进来。
魏危站起来,抓起一把薄荷叶揉搓片刻,指尖水滴落,干涸的血迹无声融入醋水中。她拿起一旁棉布正反压着擦了擦,正要丢开,忽然想起什么,又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指。
她一边擦一边问:“有没有查到谁最后见了北越长老?”
苍术微微颔首:“北越长老处理族中繁多事务,最近三天见过不下十人,东瓯与西瓯的巫咸在昨日都与长老见过面。”
澹台月与李天锋。
魏危略略一顿。
北越诸事由北越长老揽下大半,巫咸会去见长老实属平常事,他们要是找上燕白星才叫奇怪。
进来的医毉已收拾好北越长老的尸首,为首的那位向魏危汇报:“北越长老大约是今日早上自尽的,巫祝若要细致的结论,要等到验尸过后。”
她们将北越长老的尸首抬下去后,会用百越特有的白梅肉酱擦过,验证伤痕,确认死去的时辰。
百越的医毉比中原的仵作还要细致。中原将死亡视作禁忌,根深蒂固的风俗与规矩要求对亡者给予生者一般的尊重,棺殡椁葬,以至于视仵作为视为卑贱,工食亦极微薄。
而百越崇奉灵肉分离,人死之后,往事尽消,火焚水沉,遇见有疑问的,验尸动刀是常事,并不忌讳。
等到医毉离开,魏危才拆开那封信。
信中盖着北越的印章,开头一句“北越长老敬巫祝尊前”,墨滴成点,字迹蜿蜒,可见执笔人写下这份信时是何等心绪。
视线往下,北越长老在信中自言自己因燕北极之死一直对魏海棠及魏危心生怨恨,而就在两年前,靺鞨人主动上门找他。
靺鞨人突兀上门,就连北越长老也不觉愕然,交谈之后得知,当年赫连独鹿在中原败退后,意图攻占百越。
此事在百越人尽皆知,但当年穿过难越碑而来的靺鞨人并未全部被魏海棠找出,还有一部分用萨满之法剥下人皮改变自己容貌,在百越安扎定居,隐瞒至今。
“……”
魏危蹙眉。
信中接着写道,上门的靺鞨人不似魏海棠那个时期那般野蛮,所谓“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反而彬彬有礼,对百越中原一些典故礼仪头头是道。若不是天生眼睛异于常人,北越长老恐怕会以为他们在胡言乱语。
他们说,靺鞨从未放弃过吞并中原,同为异族,他们视百越为一大助力,只是当年魏海棠手段强硬,不肯合作,他们才出了剥皮潜伏的下策,间接让靺鞨与百越生了嫌隙。
潜龙勿用,靺鞨修整了这么多年,此时时机已然成熟。他们找上北越长老,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提出希望与他合作,一同除去巫祝魏危,而靺鞨会一力扶持北越统领百越。
北越长老被他们所蒙蔽,一时鬼迷心窍,同意与靺鞨合作。当年那枚送往北越的巫祝令牌也并非丢失,是北越长老杀了木槿派来的使者,以此向靺鞨人表达诚意。
令牌现在还放在自己床底下,可做这封信的证据。
最后一段,他写明与靺鞨一手策划了刺杀巫祝之事,他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更是为了栽赃陷害。北越巫咸燕白星天性自然,百越众所周知,对此毫不知情。
北越长老不擅言辞,一路写下来皆是平铺直叙,写到这里才流露出些许感情,墨迹凝滞成点。
他在信中写明,如今幡然悔悟,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望巫祝与木槿长老看在这些年燕白星忠心耿耿与燕北极血脉稀薄的情面上,不要迁怒北越。
“……”
“我自知所行所为大错特错,九死不可赦,如今悔之晚矣。生难死易,我今怯懦赴死,巫祝可将我枭首示众,身躯被傩梭啄食,为百越诸人示警。靺鞨身披人皮,生性狡诈,不可信任,万望百越族人不要步我后尘。”
北越长老的尸首旁,苍术平静将信读完收起,呈给魏危。
医毉验过尸,四位巫咸与长老被请到了冰室。得知北越长老留有遗书一封,其中居然牵扯到靺鞨的事情,几位巫咸脸上均浮现出不知真假的惊愕之色。
冰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北越长老不擅富丽文章,但信中行至末路的悲怆感染着祈禳堂中的人。虽然他承认了他做过这么多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冰座上已无生机的那张面孔,此时竟无人出声指责。
人实在是奇怪又复杂,谁能想到平日里被燕白星气得火冒三丈的北越长老在暗中与靺鞨合作,意图谋害百越巫祝,又有谁会想到在最后关头,他忽然醒悟,在信中提及自己愿被枭首示众,被傩梭分食以谢罪。
空旷冰凉的冰室内,北越长老面容被幽暗灯火照亮,沉默坚硬如一樽石像。
燕白星半蹲着,半晌他伸出手,碰上北越长老冰凉湿滑的脸庞,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哽咽。
他问:“什么时候能下葬?”
木槿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公事公办开口:“医毉已经验过,北越长老确实是自尽而亡,在千鸟崖中埋伏的也的确有他的手下,加上这份书信与巫祝令牌。千鸟崖谋害巫祝之事,证据确凿。”
与靺鞨谋逆,按律应曝尸荒野,被千鸟崖野兽啃食。但毕竟事情未查清,魏危还是叫人将北越长老的尸首存放在冰室,全了他最后的颜面。
燕白星嘴唇一颤,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过去,豆大的泪水滚下来,泣不成声。
“可他、可他是我的……”
北越长老是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啊。
燕白星小时候养在朱虞,忽然发烧不止,几天几夜不见好,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
北越长老得知此事火急火燎赶到,一边大骂魏海棠连小孩子都看不好,就是想要见燕北极最后一条血脉断了才甘心,一边求了南越那边最好的草药过来,衣不解带地照看燕白星。
燕白星那时候在白日里昏睡,一直睡到晚上才有一些精神。北越长老怕燕白星醒了自己却不知道,就在他床边绑了一个铃铛,只要听见铃铛声响,长老就连忙起来,也不端烛火,怕晃着燕白星的眼睛,在黑暗中借着月色一点一点摸着燕白星的脸。
大约是小孩子身体耐得住折腾,多日高烧扛下来,燕白星后面就有些精神。他大晚上恹恹地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晃着铃铛,没过多久就见北越长老摸索着过来,伸手摸上他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摸到额头,不厌其烦地探着温度,问他想不想吃一点东西。
燕白星问他,每一回听见铃铛声就要过来,难道不会烦吗?
北越长老低着头回答,他听见铃铛声音会很高兴,因为燕白星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一时间,与北越长老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燕白星脑中闪过,恍惚时,脑中声音定格在信中那句“九死不可赦”上。
燕白星把北越长老当做亲人,他想要求魏危一个恩典,让长老不至于那样毫无尊严地被丢在千鸟崖任野兽啃食,可是这样的话如何对魏危说得出口?
如果在千鸟崖刺杀成功,如今躺在这里的就该是魏危,在这跪地哭泣的就该是守着魏危二十多年的木槿。
燕白星嘴唇颤动,终究什么话都没说。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哭泣一般不停掉落眼泪,如银索一滴一滴地溅落到冰床上。
似乎过了很久,有人越过他肩头,伸手揽住他脊背,拍了拍他的背部。
触及到切实的温度,燕白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好像小时候的北越长老也曾经这样抱过他。
燕白星有些不舍得松开自己的手,泪水被抹开,紧紧地抱住,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掉,直到很久之后才松开。
燕白星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方才抱着自己的是魏危。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转头看去,楚凤声与澹台月心有灵犀地偏过头,其余几位有的低声商议事情,有的闭目不言,都当做没看见。
魏危的拥抱简直像一个错觉,只是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渐渐热起来,燕白星低下头去,用掌心抹了把脸,伏下身来,努力维持一位巫咸该有的礼节。
“长老虽然一力澄清我不知内情,这件事我作为巫咸也有嫌疑。我自请入獬豸牢狱,等巫祝查明真相。”
獬豸狱,关押了百越重犯,当年的澹台柳与燕北极也曾在此牢狱中。
“……”
燕白星被苍术带了下去,错身而过时,楚凤声抬眼看他,面色有些复杂。
明眼人皆能看出,无论真相如何,北越都免不了牵涉其中了。
**
回到祈禳堂,先前刺客的尸首已被全部抬走,加上燕白星不在,此时堂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冷清。
日近黄昏,今天的天空难得阴沉。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怕是还有的查。年纪较大的长老面上已浮现疲惫之色,但仍然强打精神。
木槿为魏危准备了一盏温热的金线莲茶,几位巫咸手边也换上了新茶,但每个人都沉默着。
从魏危回来,到得知北越长老死亡,到燕白星入獬豸狱,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到现在才歇了一口气。但祈禳堂的氛围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凝重。
楚凤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茶,却一时发呆,连茶水溢出杯口都没有察觉,等到一旁的侍人提醒,她才恍然抬起壶嘴,挤出一丝笑意,擦了擦桌子。
澹台月转着万安罗盘,视线移向别处,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冷笑了一声。
气氛说不清的诡异,魏危神情淡淡地重新拿起鸦杖,问起几位巫咸的看法。
一时间竟是无人敢说话。
魏危唇角的弧度早已拉平,神色看不出喜怒。
她拿鸦杖敲了敲桌子,语气中是百越那些长老最熟悉的审判,又添了几分讽刺:“千鸟崖刺杀,北越长老自尽,靺鞨与百越勾连,你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剩下的巫咸与长老面面相觑,却是李天锋沉吟片刻,抱拳先开口:“我与北越长老同事多年,我知晓他虽然性情有些急躁,但很在乎北越族人。这么多年过去,燕白星长大成人,足以担当一面。事到如今与靺鞨合作铤而走险,不太像他的作风,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李天锋说到此处顿了顿,望了一眼楚凤声才开口:“北越长老是自尽而亡,却不一定是心甘情愿。若是有人以什么事情为威胁,长老为了保全北越,也会做出这样的事……”
魏危听出其中的未尽之意,停下点着鸦杖的动作,抬眼看向他:“有什么话直接说。”
李天锋是个人精,向来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废话,可就在此事上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开口,不知是因北越长老之死有所触动,还是一开始他的令牌出现在刺客身上这顶帽子还没除,有些急切。
李天锋先是告罪了一声,随后沉声开口:“巫祝明鉴,故去北越长老信中明明说了自己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是为了栽赃,但最终出现在刺客身上的却是我西瓯的令牌。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我自然不得而知。只是楚凤声,你到底怎么丢的我的那块令*牌,事到如今难道还要隐瞒吗?!”
李天锋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楚凤声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见有人念自己的名字,她来不及分辨是被魏危还是其他人点名,起身从座位上半跪下去。
楚凤声面色苍白,大夏天额角时冷时热,缀着薄汗。
她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是了,李天锋问出的不过是他们本该就有的疑虑。
李天锋的令牌在她手中丢失,又突兀地出现在刺客身上,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丢失的原因。
若是放在平时,她一口咬死,或许还能蒙混过关,但如今北越长老突兀自尽,唯一的突破口就在她身上。
楚凤声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魏危,眸光一点一点冷静下去。
“请巫祝罪,我曾经在百越境内见过靺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