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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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无悔崖。
崖壁湿滑,颤颤巍巍的枝叶在夜风中颤动,远远望如弯曲扭动的蛇影,鳞片般的叶片折射着最后一线天光。
若有人从无悔崖下仰望儒宗山门,壁立千仞无依倚,尽头只有浓郁鸭青色的天际,一只失群的倦鸟飞过。
儒宗三十二峰,从前陆临渊所居住的就是其中的坐忘一峰,正连着青城山的无悔崖。
欲叩儒道门,先登圣贤梯。儒宗已封闭山门一月多,走正门而不惊扰儒宗弟子自然是绝无可能的。对魏危来说,此情此景,居然与一年多前的时候重合。
她看向山门,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石壁上。
是夜,重登无悔崖。
外面天色已暗下,暮色如墨汁浸透儒宗,夜影浮动中只有几簇灯火飘忽。
眼前烛火已燃至末端,石流玉坐在无悔崖边的八角凉亭中。他双眸低垂,擦拭着一把秀气的长剑,长剑在月色中流转着华光,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庞。
去年盛夏,桐树绿荫如云,魏危与陆临渊曾经坐在这里遥望青城山水,喝着冰凉的牛乳茶。阳光燥热,偶有微风袭来,带来儒宗弟子的欢声笑语。
然而此时此刻,无悔崖上只有石流玉一人孤零零的身影,蝉鸣悲鸣。
蓦地,他听清一声响动,不是风动,不是叶落。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
“你听见了有人过来,却没有跑。”
从浓深的夜色中走出一位少年。
不知何时出现的魏危在石流玉面前站定,淡淡开口。
“你应当知道我是百越的巫祝。”
石流玉听见魏危的声音,竟然微微一愣,望向声音的来源。
夜色萧萧,魏危腰际地蹀躞被月色映照,闪烁的光却是冷的,身姿颀长挺拔,衣袂翻涌,恍如梦中。
“……”
小仙鹤石流玉张了张口,星子在他身后闪烁,竟是不知道该讲什么。
从陆临渊被关思齐峰,孔成玉回儒宗,与日月山庄的随从一起来到儒宗的许知天指认当初与陆临渊同行人巫祝的身份,一直到陆临渊被关在思齐峰。
这两个月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为陆临渊暗中奔走,却始终不见成效,连见一面都不得,就连孔先生都曾私下劝他放弃。
他虽然是三叠峰大弟子,但比起三十二峰主来说人微言轻,况且儒宗上下人人都知道他与陆临渊的关系很好,他再怎么说也被当做私情过甚,惘然无用。
他能做的只有在陆临渊被关押的这段日子里接管坐忘峰,不至于让这里荒废。
石流玉滚了滚喉咙,明亮的杏目似有星子落入其中,然而一张口却哑然:“……我从知道魏姑娘是巫祝起,就猜到您还会回来,我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魏危眉梢微挑。
石流玉缓缓开口:“得知巫祝的身份后,我特意去查了儒宗那些日子所有的进出记录。然而找到的第一条,却是巫祝下山的记录。”
“那时候我就知道,巫祝并不是从山门而来,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陆师兄所居坐忘峰的无悔崖。”
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虚无缥缈的“百越巫祝”身上。
魏危便问:“你与我仅有几面之缘,你等我做什么?”
“我与巫祝却是素不相识,但陆师兄与巫祝关系甚笃。陆师兄交好的人,我也信得过。”
石流玉收起那把自己并不常用的宝剑,凄惶看向魏危。
“所以看在陆师兄深陷牢狱却不曾吐露半点关于您的消息份上,求您救一救陆师兄。”
“……”
石流玉几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看起来就要哭了,魏危皱起眉头,上前摁住他的肩头:“陆临渊怎么了?”
石流玉深吸一口气。
“掌门从两月前就昏迷不醒,在此期间不知道是谁传出陆师兄母亲是百越人的事情,加上许知天指认巫祝曾与他同行,无为峰主说陆师兄非我族类、背弃儒宗、大逆不道。”
“师兄被关押了两个多月,那些峰主要将陆师兄剥去掌门弟子的身份,革去宗牒,逐出儒宗——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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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宗,尚贤峰。
孔成玉身为三品太原府尹,加受户部侍郎衔,职责所在,辅佐尚书掌全国户口、赋役。上至漕运与军储,下至田赋与税收,都在她掌管范围之内。
书房花梨木的书案长约一丈,数不清的边防城图与账目税册堆积其中。
尚贤峰的灯火从孔成玉回儒宗的那天起就未曾熄灭过。
孔成玉还穿着早晨关于青城那些官员商议时穿着的绯色*官服,长长的睫毛垂落着,被烛火拉长的阴影盖住垂眸翻阅书卷的眼睛,掩住几分疲倦之色。
书案上摆着一封她将要递给开阳皇帝的折子,写到末尾“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恭进以闻”,她手中的笔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片污渍。
孔成玉无端生出几分烦躁,摔下手中的笔,长长呼了一口气。
靺鞨蠢蠢欲动,云胧秋呈过来的军报一日比一日严峻,然而开阳那群蠢货还在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写这些浪费口舌的东西。
烛火微颤,不知过了多久,孔成玉目光移向门口,忽而冷冷开口:“为你改了通缉的画像已是我还了在茶馆的人情。魏危,你真是疯子,竟然敢在中原知道你身份的情况下还来儒宗。”
魏危跨过门槛,后面跟着的是惴惴不安的石流玉。
石流玉此番也是豁出去了,在魏危后头小声开口:“这些天只有孔先生见过陆师兄,而且他有思齐峰的钥匙。”
他又顿了顿,咬牙:“我功夫一般,但是要我拖住孔先生,应该不难。”
书房里无一人随侍,这话再小也足以被人听清,孔成玉淡淡看了一眼攥着长剑的石流玉,轻嗤一声,对方的肩膀不由一抖。
魏危拨了拨石流玉的脑袋:“用不着你,到我身后去。”
孔成玉双手合起放在小腹,靠在太师椅上,眯起眼睛打量着此时此刻出现在尚贤峰的魏危。
“陆临渊也是个疯子,他竟然敢让你这个百越首领进儒宗。巫祝,我可提醒你,这里可不是百越,纵然你武功盖世,又如何抵得过军中千人百人!”
石流玉闻言已是脊背绷紧,然而近乎一年不见,魏危在此见到这位从前的尚贤峰主——如今的三品大员,却好像是根本没听进去这些言语中的震慑之意,开门见山:“我想见陆临渊。”
孔成玉闻言下意识坐直,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得十分荒谬。
她不由得冷笑起来:“虽然当年为你作保的是他,但是给你的木牌终究出自我孔氏,我们尚贤峰平白惹一身泥。”
“如今陆临渊母亲是百越人的事情暴露出来,他被囚禁,你身为百越巫祝就这样漏夜前来见我,居然觉得我会帮你?”
魏危只道:“你会帮我的。”
孔成玉噎住:“……”
孔成玉深吸一口气,摁了摁这些天跳动不止的太阳穴,觉得自己迟早被陆临渊和魏危这两人搞的折寿。
过了半晌,寂静中传来叮当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其中混着孔成玉咬牙切齿的声音。
“……是,我会帮你的。”
“你随我来。”
第101章 人非草木
安静。
密牢内安静的连一滴水滴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陆临渊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很久了,除了思齐峰那些弟子外,只有孔成玉一人见过他。
夜幕漆黑,烛火摇曳,陆临渊在黑暗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袋的边缘。
那纸袋早被揉得发软,边角处还沾着糖霜,仿佛在混沌中纠缠生长在一起的藤蔓,紧紧依附在他的指尖。
这样的日子太久,久到陆临渊甚至觉得明日的太阳或许不会升起。
陆临渊看了会儿同样被困于此处的幽暗烛火,又疲倦地垂下眼睛。
孔成玉前一个月期间来了几次,她不知用了什么理由将思齐峰给陆临渊用的香料换掉,这些日子或许为了避嫌,她再未曾来过。
思齐峰主倒是提着陆临渊出去了一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谨慎,明明已被关押了一个月之久,还被封了内力,他们还是将陆临渊按在刑椅上,玄铁镣铐咔嚓锁住他的四肢关节,仿佛在捆缚什么不得了的凶兽。
陆临渊转动着仅能活动不到寸许的手腕,忽然觉得十分荒谬。
他有些倦怠地听着面前之人所言——他们想要逼迫陆临渊承认魏危百越巫祝的身份,承认魏危来中原居心叵测,承认百越对中原虎视眈眈。
“……”
陆临渊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睛。无论他们如何威逼利诱,始终沉默。
思齐峰主锋利的目光打量着少年,他身上有着一股混着药酒的腥苦味,这味道陆临渊似乎有些熟悉。
他抬手止住那位喋喋不休的弟子的话头,顿了顿,引诱一般轻声开口:“陆临渊,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若说你有百越血脉,其实我并不相信。”
他道:“你是天之骄子,儒宗的下一任掌门人,何苦与百越粘连在一起呢?你被那个百越妖女引诱了,是不是?”
陆临渊抬起眼,嘲讽地轻笑一声,声音却清朗平静:“你错了,她从来没有引诱过我,反而是我心存歹念,居心不良,妄想让百越巫祝……”
妄想让魏危来亲他,来喜欢他。
“孽障!”
思齐峰主怒喝打断了他,两侧人影倏然逼近,一左一右钳制着陆临渊的肩膀,将他摁到冷水中,头骨撞到铜盆底部发出闷响。
陆临渊毕竟还是徐潜山的弟子,儒宗规矩森严,刑求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此刻被提审,也只能受一些留不下伤痕的刑罚。
但这世上的刑罚有千万种,思齐峰主不信撬不开陆临渊的嘴。
思齐峰主冷笑:“陆临渊,你本是百越孽种,如今还和百越巫祝牵扯在一起。如果不是儒宗替你压下了消息,你以为你这样的人还有命在么?”
“以往你以儒宗大弟子的身份自居,如今我们只要你指认百越那群异族,你为何不愿意?儒宗这些年对你的教导,对你的恩情,你是全然忘了!”
“……”
陆临渊从腥冷的水缸中被人猛地拽起,因为肺部呛进了水,他弓着脊背剧烈咳嗽起来。
湿透的额发黏在通红的眼尾,水珠顺着陆临渊发梢滴落,如同血珠。
刑室寂寂,不知过了多久,陆临渊这才缓一口气,低下头笑了笑:“是儒宗要我这么做,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