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药童疑惑:“什么?”
陆闻语喃喃望向远处,青山仿佛与烟雾朦胧的竹海重叠:“家主大概已经出发了。”
当年,陆月沉被人尊称为医仙,陆长清在剑术上聪慧过人,他们母子都矜持骄傲,不肯低头。后来因为观念上的分歧几近决裂,陆长清带走自己的名册,从此消失在桐州。
直到漫长的时间消磨了那些因为年轻而过于尖锐的东西。
陆长清先让步,他寄到竹海的信上写,他已有了一位想要厮守一生、白头偕老的爱人。
陆月沉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将那封信件收好,用芸香草熏过一遍,防止生虫,又怕湿气侵染,房间里常年备换生石灰,然而日升月异,一直等到信件上的字迹枯黄,她也不曾等到她的孩子回家。
日暮倚修竹,不得收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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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沉与陆临渊被请到了侧殿验伤。
侧殿的雕花木门吱呀合拢,陆月沉的药箱搁在桌子上,四周一片安静。
陆月沉看着望着垂首坐在光影交界处的少年。她已经等了很久,一直等到眼珠混浊,鬓角苍老,自己的岁月如竹海簌簌的落叶凋零。
然而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她还能从陆临渊身上看到自己孩子的影子。
陆临渊有些僵硬,他垂着眼睛,避开陆月沉的目光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也大约知道陆月沉与陆长清发生的事情,但他从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感受到这样温柔的亲情,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手足无措。
陆临渊想,是因为陆长清死了,所以你才将对他的爱给我么?
陆月沉精准地察觉到他的不安,并没有开口,只是先示意他伸出手。陆临渊的指节转瞬被温热的掌心包裹,肩头肌肉倏然绷紧。
陆临渊看着陆月沉有些有些枯瘦的手轻揉他僵硬的腕骨,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们会先去兖州。”
时隔这么多年,她应该先去看一看自己儿子的坟墓。
陆月沉的手微微一顿:“孩子,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重要。”
陆月沉不知道如何亲近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她过往的经验让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何况她与陆临渊之前从未见面,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原本想着不要吓到陆临渊,一切事情可以慢慢来,然而见到骨节反复被夹的痕迹,看到那些曾为试剑石、年久的伤口,她动作不由得放得更轻,忍不住抬头问他:“疼吗?”
陆临渊沉默很久,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重的疲倦,那些被他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说:“疼的。”
一滴温热的泪坠在他的指骨上,陆临渊怔怔抬头,陆月沉抬手抹去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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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沉称自己年老体迈,之后未曾再出面。仁义殿内,陆闻语替她念出了诊断结论。
众人哗然。
孔成玉看向无为峰主:“儒宗竟然有这样的事?”
无为峰主自己都犹豫了:“这……”
孔成玉拧眉上前,似是细细端详了陆临渊的伤口,语气亦是叹息亦是不解:“陆临渊声名在外,儒宗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我都曾得他倾力相助。”
陆临渊老神在在想,有吗?
孔成玉一顿,像是无法忍受什么一样,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与陆临渊在儒宗的相处时间并不长,但他为人品行我素来知晓。”
“儒宗如此行事,实在有悖昔年孔圣道义。这般金玉人物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不公。”
“……”
孔成玉其实也在咬牙切齿地夸,陆临渊站在殿中,唇角微微抽动。
孔成玉扭头看向如今暂领儒宗事的无为峰主,冷冷:“我虽已入朝为仕,不再插手儒宗事务,但儒宗孔氏尤在,圣人像依旧日日受儒宗香火供奉。”
“昔年圣人曾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就算陆临渊真的有百越血统,这些年他所言所行,难道不能称作君子?”
见此情形,底下众人不免动容。
“看来当年儒宗双壁之间不和的传闻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污蔑。”
“孔成玉敢现在为陆临渊作保,可见他们私下是莫逆之交!”
孔成玉的脸已经黑了。
偏偏这时候陆临渊还火上浇油,低笑开口:“莫逆之交啊。”
孔成玉:“……”
孔成玉挤着牙缝:“陆临渊,别蹬鼻子上脸。”
在旁人看来,孔成玉俨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自然还是她为友人愤慨、“金石之交”的证据。
“原来你——”
旁边传来衣袖带翻茶盏的动静,瓷器碎裂的咔嚓声响在地上,孔成玉表情收敛,冷冷瞥去。
思齐峰主的袖子被茶水沾上一道深色的水痕,他撑着桌子站起。
直到现在,思齐峰主如何还不能明白,从慕容星雨开始,齐月沉、薛长吉、姜让尘……甚至于孔成玉,原来都是站在魏危与陆临渊那边的。
思齐峰主的手将自己的袖口攥出褶皱,发出指骨响动。但他不愧多年身为儒宗峰主,静了片刻,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开口:“孔先生,看在您曾在儒宗授课,看在孔氏的名声与儒宗一体的份上,能否带这些官员先行离开。之后我自然会陈情一切,给儒宗诸位一个解释。”
“……”
思齐峰主能感觉到孔成玉在打量他。
青城先前的人总说不知道孔成玉给开阳的老皇帝灌了什么迷魂药,能让他在短短一年之内擢升至此,然而思齐峰主却知道,孔成玉这幅圣贤皮囊下藏着多大的野心。
不择手段,不惧流言,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孔成玉与他一样。纵然是有些目的不同,他也敢笃定,这样的人不会拿自己已拥有的东西做赌注。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失去与得到,总是前者更加叫人谨慎。何况是孔成玉这样野心勃勃却拥有权势的人,反而对已经掌握的东西会无比吝啬。
只要孔成玉还是孔氏的人,只要孔氏还与儒宗荣辱与共,他总要*投鼠忌器。
果然,不过片刻,他感到孔成玉移开了视线。她的眸子漆黑如夜,冷冷地扫过他的脸:“但愿峰主不要让我失望。”
思齐峰主露出一个笑意,躬身行礼。
第107章 天子近臣
殿内气氛因孔成玉的离去变得微妙起来。
孔成玉一走,除了以魏危为首的百越诸人,还有大少爷慕容星雨,儒宗便是一个外人也无。
慕容星雨看着孔成玉带着一干官员离开,咂舌:“这就是你的莫逆之交,陆临渊?刚刚我还有些感动则个,现在她就扔下你跑了?”
陆临渊瞥他一眼:“孔成玉背后是儒宗孔家,儒宗背负骂名对她半点好处也没有,肯为我做到这一步我该心怀感激才是。”
他一顿,又道:“慕容少主,你现在走也来得及。”
慕容星雨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手中折扇轻轻摇晃:“嗳,你就把我们之间的交情看得这么浅薄的?我说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慕容家就没怕过儒宗!”
慕容星雨原本自己一番话会得到陆临渊动容的回答,相拥而泣他也不指望,起码也有“好兄弟,你这真心我自当记住”一句。
结果他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回应,回头一看陆临渊与那百越巫祝在那咬耳朵说话,说着说着还把自己桌子这边的糕点端走了!
陆临渊把糕点推给魏危:“这茶闻起来太苦,水晶楂糕倒是不错。”
慕容星雨:“……?”
儒宗仆役鱼贯而入,脚步轻缓有序,收走官员走后留下的茶盏,并添上新茶。
茶香袅袅升起,氤氲在殿内。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缓和的信号。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收拾的动静,等到仆役离开,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众人大多喝了一口清茶,殿内重新归于寂静。
思齐峰主看向魏危,站在后头的楚凤声一瞥他,淡笑开口:“陆临渊是我百越巫咸流落在外的孩子,我们巫祝坐在这里情理应当。”
思齐峰主唇角抽搐,又移开目光,看向慕容星雨。
慕容星雨挑眉敲扇:“我与陆临渊自小交好,情同手足,就算这番他要倒大霉,我怎么能弃之不顾呢?”
“……”
这就是不愿意离开的意思了。
眼下儒宗也确实请不动他们两尊大佛,思齐峰主垂目,握紧手中玉佩,冷笑两声。
一盏茶尚未温,撄宁峰主率先开口:“儒宗宗门事本不该让外人旁观,但孔先生说的不错,若是儒宗真的出了私下用刑这等丑闻,确实有悖儒宗道义,不知思齐峰主作何解释?”
众人皆是附和。
思齐峰主站在殿中央,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静默良久,倏而冷笑一声:“解释?”
他语气缓缓:“你们这些人要我做解释?”
“我把陆临渊关进思齐峰时,你们没几个人说不许。陆临渊说自己有百越血脉的时候,你们也没几个人为他分辨。如今孔成玉与百越巫祝一来,你们瞎掉的眼睛就忽然看得见了,是么?”
“……”
无为峰主皱眉,却被对方摁住肩膀,坐回座位上。
他的声音微哑:“掌门昏迷至今,在座的各位难道能说没有对掌门之位生出半点心思?”
几个被戳中心思的人脸色微变。
“徐潜山、梁祈春、姜辞盈、孔成玉……”
思齐峰主每念出一个名字,殿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楚凤声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手指悄然握紧了腰际的长鞭。
“徐潜山身为掌门,故步自封,这么多年不仅于儒宗毫无建树,还心怀异心,隐瞒陆临渊百越血脉,想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思齐峰主的声音愈发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梁祈春有武无智,姜辞盈软弱不堪,孔成玉枭心鹤貌——还有撄宁峰、玉函峰、三叠峰……一个一个都是明哲保身的草包!”
思齐峰主声音陡然拔高,愤怒不已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我一心为了儒宗有什么错?!”
无为峰主又惊又怒:“你疯了!你在说些什么?”
“今为百越蛮夷羞辱至此,足以叫儒宗弟子惭愧撞柱而死!”
思齐峰主摔玉怒喝,不知在和谁说话:“还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