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梁祈春的刀法很正,一看就知道出自名门正派,和百越那群老怪物相比就像是两个路子。
——规矩,端庄,宝相庄严。
三十招后,魏危虽表情无甚变化,气势却徒然拔高一截,一个跃身白云盖顶,梁祈春正身截刀,霜雪刀与他的刀刃相撞的一瞬间,令人战栗的内劲从接触的那点蔓延而来,梁祈春的刀被带着开始颤抖。
魏危面无表情,霜雪刀顺势狠狠一刮,双刀之间顿时燃起火花,梁祈春的刀已不堪重负发出悲鸣,连忙往后急退,让出长刀身位,却见对方手腕一翻,陡然发力,那送出的刀锋利无情,连风也是冷的。
下一瞬,魏危高抬脚,几乎要踢到梁祈春的眼睛,梁祈春急速仰头躲过,然而下一瞬就知道这不过是魏危的假动作。
魏危收腿旋身,衣诀翻飞,霜雪刀快得像是一道闪电,只见她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正手落下,双刀再次相接的一瞬,梁祈春的刀刃被劈裂,碎成五片,齐齐崩飞!
梁祈春猝不及防,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就连握稳刀刃也没有做到,踉跄后退。
力劈华山,一刀断刃!
刀刃如天女散花往四下崩飞,嵌入台面四周的顽石中寸余。
这一刻,持春峰一片安静。
魏危抬起眼睛。
**
儒宗,明鬼峰。
明鬼峰是儒宗的藏书峰,实则是个书阁群落,七八座砖木结构的书楼各自临水,又以防火墙分开,以防失火。
明鬼峰的藏书大多由孔家捐赠,在此整理抄录古籍的弟子也大多出自孔家。
陆临渊刚刚进峰,就有佩戴着尚贤峰义牌的弟子上前。
因为陆临渊掌门弟子的身份没有搜身,就只询问他有没有带火折子之类的东西。
得到否定,陆临渊才被允许放入。
明鬼峰地势不高,书阁与仁义峰正殿遥遥相望,檐角有獬豸衔珠纹饰的飞檐,顶端风铃垂落,在这风中叮当作响。
陆临渊望去,明鬼峰东有妙楷阁,西有宝迹阁,藏古来之名画书法,皆对儒宗弟子开放。
乔长生身份特殊,既是扬州名震天下的日月山庄的少庄主,又是差一点成了开阳画院首席的国手,儒宗自然对他以礼相待。
不在无类峰教书的时候,乔长生就会到这里来揣摩古画,儒宗特意打理出一座别院给他。
院中栽着一棵梅树,曲折的树干胳膊粗细,映着清水墙壁,份外别致,陆临渊只淡淡一扫而过。
扬州的日月山庄除了武艺,也以梅花出名,这株就是是扬州那边移栽过来的,被乔长生细心养着,此时竟也绿叶覆满枝条,阴阴翠润。
走进屋,乔长生正伏在案上画画。
桌子上铺着澄心堂纸,乔长生拿着一支鼠须笔画兰草,桌上徽墨端砚一应俱全,皆是上品。
乔长生原本轻轻皱眉,似乎对自己所画不太满意,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搁下笔朝陆临渊笑了笑。
乔长生笑如朗月:“陆公子来了,麻烦稍等一会。”
陆临渊点头道:“乔先生不急。”
陆临渊坐下拿起茶盏,刮了刮茶沫,眼中淡淡。
屋中四处挂着乔长生的画作。
祯朝画作大体分为两派,在院者谓之院体画,大多软美蕴藉,院外者为别派,偏崇雄峻峭刻。
乔长生日夕所观览精丽,其画山水树石,以重色青绿朱粉适宜染晕,金碧辉映;画寒松霜竹,自根至梢,极小者一一钩勒,谓之铁钩锁,亦清爽不凡,兼两派之所长。
最后一笔落下,乔长生移开镇纸,将画作移到一边,是一幅桃花图,一花半叶,粉彩渲染,淋漓生动。
明鬼阁贮藏古籍众多,院子虽没有严苛到不允许点烛火的地步,但是比起儒宗其他地方还是冷清很多。
长时间作画,乔长生不由掩袖咳嗽一声。
陆临渊刮了半天茶盖,还是一口没喝放下来。
他眼睛微眯了一下:“‘花心起墨晕,春色在毫端’,乔先生不愧是画中国手。”
乔长生抿了一口热茶,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多谢陆公子夸赞。”
陆临渊笑意未达眼底,看着对面这位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公子道:“不知乔先生今日找我何事呢?”
乔长生看着陆临渊,像是在组织语言。
生长富贵的端正君子似乎极少经历这样的时刻,半晌沉吟过后,他轻声开口道:“我是想问你,魏姑娘从百越来这里是为什么?”
话音未落,乔长生忽然眼前一黑。
后脑勺传来疼意,像是挨了一锤,乔长生刚刚喝的热茶在胃里似乎也震荡了一下,不适得厉害。
岔气地咳嗽一声,乔长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迫贴在墙上,视线中只有桌上刚刚画完的春日桃花图,还有虚虚横在他脖颈上的君子帖。
脑袋虽然还有活动的空间,但乔长生相信自己若是此刻想逃,一定逃不过这柄剑。
陆临渊翘了下嘴角,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声音低低的,如笑面阎王:“乔公子这么一个聪慧的脑子,是特意送上来让我砍的吗?”
乔长生:“……”
是谁和他说陆临渊脾气很好,是个冰壶玉衡般的君子的?!
第13章 拥楫歌
受了刺激,乔长生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仰起头往墙壁上靠了靠,深吸一口气,才勉励开口。
“陆公子误会了,我对魏姑娘并无恶意。”
陆临渊挑眉,语气温和:“哦,那乔公子想做什么?”
中原大多数人闻百越靺鞨之类的异族而色变,乔长生发现了魏危是百越人,却没有上报儒宗,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
如果不是君子帖还横在自己的脖颈前,乔长生会觉得这人当真霁月光风,是个知礼的君子。
“魏姑娘与我相处,虽然没有直接告知我她是百越人,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过。”
乔长生缓缓道:“《海内十洲记》里说,百越女子喜好穿戴珰珥,魏姑娘耳垂有穿洞的痕迹。她喜食辛辣与香甜的东西,百越人口味也如此……”
陆临渊嗤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就因为这些?”
乔长生顿了顿,才接着开口道:“昨日我与魏姑娘在丰隆酒楼吃饭,酒楼里请了一位说书人,他讲了一个百越女子喜欢中原男子,与他乘舟船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求爱的故事。”
陆临渊挑眉笑了笑:“乔公子当真好兴致。”
乔长生虽然特意没有指名道姓,但这故事青城许多人都听过。
时间倒推几十年,百越与中原的的关系其实并不如现在这般紧张,边境一直有人来往交易,还有不少胆子大的人,会越过边界到对方地界去。
只要不是太过嚣张,双方大多当做看不见。
中原与百越的边界名为兖州,比起国都开阳与繁华的青城来别有一番风情。
二十多年前,清湘客鹿山涯与友人游历江湖,来到此处。
群峰倒影山浮水,绿水无弦万古琴。据说一位百越女子鹿山涯一见倾心,与他泛舟湖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表达爱意。
纵然清湘客走南闯北,也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潇洒恣意的女子。不顾世俗如何看待,鹿山涯接受了这位百越女子的爱慕之意。
一直到如意三年,靺鞨突袭,举国震惊。青城一战守赢后,朝中言论甚嚣,国都开阳不少人鼓动唇舌,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靺鞨如此,百越必定也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百越虽深居简出,但百越几大部落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冷笑回应,若是百越真有此心,早就在靺鞨南下屠城时浑水摸鱼,一举把边界兖州拿下,让中原知道什么叫火烧屁股。
双方互呛一阵,谁也不服谁,兖州地界也因此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来往的人少了很多。
一年后,边境突发瘟疫,百越与中原爆发混战。
受靺鞨那场突袭屠城的刺激,各州反应速度,各地侠义之士也前往相助,短短一个月就彻底平息了战乱。
只是这事之后,百越与中原也彻底绝了互通之路。
鹿山涯心怀家国大义,虽然知晓百越女子无辜,但毕竟百越与中原如今水火不容,强留百越女子在中原也不是好事,不顾爱人苦苦哀求,与她割袍断情。
那百越女子心灰意冷,终是回了百越深林之中,再没有回音。
鹿山涯自知有愧,从此定居兖州,终身不娶,传为一段美谈。
……
因这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经口口相传,又有说书人改编唱述,管这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江湖中已是人尽皆知。
乔长生与魏危在丰隆酒楼的三楼包厢吃饭,下头大堂的说书人讲到“百越”两个字,顿时吸引了魏危的注意力。
她上半身倾斜到包厢的窗边,一边盯着底下大理石台上的说书人,一边一口一口吃着蜜豆花糕。
乔长生自己吃得不多,就挽过一只袖子给魏危倒玫瑰花茶。
说书人说了一阵怨别离爱憎会,抬起扇子,仿着女子羞怯的情状,唱了一段越人拥楫歌。
“今兮丙戌,今与同游。子与同舟,舟徜舟徉。”
魏危闻声好似没了兴致,转过身来,舌尖卷走唇上的碎屑,将最后一点蜜豆花糕吞了,喝了一口花茶。
下面一阵叫好声,正是精彩处。
乔长生好奇问:“姑娘怎么不听了?”
魏危长睫忽然颤,像一只山野间被惊动的蝴蝶:“这个人根本没有听过拥楫歌。”
乔长生给魏危添茶,解释道:“说书先生不会讲百越话,这段大约是仿着中原的诗经来唱的。”
“难怪一点也不像。”魏危眼睛纯湛,了然似地“唔”了一声,随手拿起筷子敲着杯沿,杯中花茶颜色浓郁,花瓣在其中一颤一颤。
魏危一时兴起,问道:“你想不想听真正的拥楫歌?”
乔长生眨了眨眼睛:“却之不恭。”
魏危用筷子打起拍子,启唇清唱。
“滥兮挷堇模璨龞愒笥璨荩萼礅恢菅珊跚伛泷悖嫌韬跽彦で赜猓鴲伤婧雍!�
百越言与中原话其实同出一源,只是百越言还保留着上古丰富的语调。魏危声音清冽,这首拥楫歌被她唱起来,少了几分说书人唱得脂粉气,一字三转,如山歌烂漫。
只有百越巍巍的山峦,宽阔的河道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歌。
乔长生仿佛看见两侧蒙着白纱的群山,河道是群山捧出的翡翠,山黑水绿,一叶扁舟下是浓到化不开的盈盈湖水,晨起的白雾徘徊在水面上,化作细细的眼泪落在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