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乔长生没有任何挣扎,只是异常安静地伏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震颤。他确实吐出了什么,但却是自己的鲜血。
肺仿佛在漏风,一直被压抑的咳嗽、鲜血反噬千百倍般涌出来,简直不像是吐出来的,而是呕出来的。
粘稠的鲜血混着血沫,乔长生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点痛觉都没有,只是在不断呕血,简直会让人怀疑一个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魏危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即时发作。她一把拉回乔长生,捂住他的嘴巴,脑中飞转如电:“让楚凤声进来,不……”
太慢了。
话音未落,一旁的树枝被用力掐断,陆临渊手掌贴上乔长生的后心,看着魏危用刚折断的树枝划开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涌出,一股奇异的的海棠花香弥漫开来。
乔长生服毒太久了,叫楚凤声配药已经来不及,但如果毒性不是很强,不到肺腑,百越巫祝的血还能救。
一只冰冷、虚弱得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手伸了出来,拦住魏危。
“……”
“是‘美人泪’。”
当年的陆长清与徐安期先后死于此毒。
乔长生的叹气声很轻微,他体内的鲜血仿佛已经吐干净了,此刻再不见新的血液涌出。
他的脸上还沾着血污,可嘴角还是带着笑。
“没用了,我早就喝下去了。”
他微微阖了一下眼,艰难开口。
“只不过一直想着想要和你们说一会话,所以才撑到现在。”
乔青纨说,自知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他知道的,他的母亲等了很久终于得以解脱,而他也要追随那些故人而去。
“……”
魏危低下头去,她没有处理手臂上的伤口,任由那蕴藏着奇异海棠香气的、属于巫祝的鲜血,沿着她手臂缓缓流淌、滴落。
乔长生目光捕捉到这一幕,他的脸上露出很抱歉的神色。
他努力伸出手,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止住那淌血的伤口,却被魏危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魏危指腹扣住他虚弱的脉搏,与陆临渊一起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气息。
两人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搏命周旋的舵手,拼尽全力维系着这只早已千疮百孔,在暴风骤雨中飘摇沉浮的生命之舟,不让它彻底倾覆。
乔长生愣了一下,他试探着转了转手,缓缓反握住魏危的小臂,像是安慰。
他说:“你们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是他的罪太沉重了,没有办法走下去了。
乔长生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两人,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感到很愧疚。
“我本来就活不下去的,魏危,陆临渊。”
“别为我难过,我想见你们很久了,好不容易见一面,本来应该是高兴的。”
魏危:“……”
这是乔长生与陆临渊认识魏危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百越巫祝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眼前是一盘死局,无论下一步落在哪里都走不通,都是一条死路。
何至于此呢?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
乔长生一生中不曾做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情。
所以,即便乔长生明白的魏危与他讲的道理,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告诉自己,错不在你,但他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没有办法蒙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的罪过。
魏危看着乔长生的眼睛:“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只是乔长生。”
乔长生轻轻啊了一声,然后笑了一下:“是吗?”
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似乎同样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桐花正开到荼蘼,洁白如雪,簇拥枝头,他举起的酒杯边沿碰在唇上,往楼下台中看去,正好看见一位少年踏着满城落花走进来。
一枝桐花摇摇晃晃吹进来,颤巍巍若心动。
乔长生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对魏危动心的。
他对魏危的印象好像一直停留在初见。
天下是如此之大,乔长生始终追着她的背影,浩荡长风烈烈吹过,桐花被吹散到空中,大雪一般落下,直到将他淹没。
——你与魏危,有杀父之仇。
——这天底下这么多人。长生,你喜欢谁不好?
乔长生胸腔中的那颗心脏被这些话撕扯着,他眨了眨眼,费尽力气,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
当初他们在去往天水娘娘的路上,他画了数枝雪中白梅,魏危在一旁画了数朵海棠。他之后裁好做成了扇子,让魏危教自己写百越字,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中央。
乔长生低下头去,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难堪,将这把折扇推给了面前的人:“魏危。”
他本来不想让她知道的。
但是他就要死了,就当他是这十九年来难得任性一回,做不成君子。
“……魏危,我想过的。”
乔长生垂下眼眸,声音裹满叹息,越来越低。
“我曾经想过,你也喜欢我的。”
这些幼稚的、不怎么君子的想法他谁也没有告诉过,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幻想过,魏危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
知道魏危是百越巫祝之后,他还找过很多关于百越的书。
他想,魏危那么自由,他舍不得魏危为自己做让步,他什么都可以听她的,百越、百越有些远,气候或许也不是很好,但他也可以适应。
在夏日最热的季节,魏危要是愿意,就和他一块留在扬州的山庄避暑,到秋冬,他就和她一块去百越。
他的身子在游历江湖的那段时间好了很多,魏危说他有恢复寻常人的可能。他虽然病弱,但很能吃苦,十年、二十年……一点点调理,总不会让人失望。
至于孩子,如果魏危想要,他也可以努力。
啊……
那时乔长生低下头去,慢慢捂住脸,脸颊微热。
手中的笔尖凝着一点红墨,落在了桌上的春日桃花图上。
……
……
乔长生沉闷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费力地抬起。
“魏危、陆临渊,你们这样也很好。”
他看出来了,魏危与陆临渊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
这样也很好,至少他死之后,他们能够互相依存,不至于太过于伤心。
话说到一半,美人泪的毒性发作,刺骨的寒意倏而化作燎原烈火,如火烧野草,在乔长生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他的血从五脏六腑中浸出来,转瞬染红了整片白色衣袍。
乔长生没有内力,毒性侵蚀着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精准地剜进皮肉,挑开筋络,撕扯着每一寸血肉,将生与死的界限拉成一条漫长而残酷的绞索,悬在无边的苦海上煎熬。
魏危几乎要抓不住他的手。
乔长生苍白的双唇微微开合,声音低弱得几近消失。
他问:“只是,这样的话,我还是你们的朋友吗?”
“……”
回光返照,再多的内力也不过是徒增痛苦。陆临渊缓缓放下手掌,而魏危的动作尽可能地温柔。
她的双臂穿过他的衣袖,抱住乔长生,任由对方温热的血液浸染了自己衣襟,她感受到的生命在她怀中飞速流逝。
“是。”
乔长生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眼前模糊的轮廓,握着魏危手腕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真好啊。”
他很高兴。
他在这人间活了一遭,至少,还是有两个朋友的。
再然后,乔长生的意识变得模糊,涣散的眼瞳游移,在喃喃什么。
乔长生已全无意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是谁。
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蜷缩起来,一会含糊喊着娘,一会喊魏危与陆临渊的名字。
到后来,这些话也低了下去,即使是魏危,也听不清他最后气若游丝,恍若梦呓的言语。
她跪在地上,耳朵贴上去,很努力听乔长生的最后一句话。
他在说,对不起啊。
他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
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丝晚霞,昏暗的院落被夜色浸透。
在这片浓稠的暗影里,乔长生的侧脸隐没其中,那却有一种玉石般温润的质感,仿佛并没有死去。
陆临渊伸出手,擦去乔长生唇角的血渍。
扬州的这场大雨终于还是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