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孔成玉打击完陆临渊,吩咐一旁的薛长吉将那个密封的锦匣拿给那些喋喋不休的峰主们。
里面放着徐潜山临终写下的,传位石流玉的表书。
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石流玉被紧急召到了儒宗。
这场关乎儒宗掌门更迭的讨论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一直到夕阳西下,齐物殿的沉重的殿门再次被全部推开。
夕阳那近似朝霞般浓烈而通透的辉光,瞬间充盈了整座空旷的大殿,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陆临渊解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儒宗至高权柄的掌门腰牌,交还给了三叠峰主。
对儒宗来说,今天必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徐潜山之后的下一任儒宗掌门,最终定为三叠峰弟子石流玉。
而在石流玉的坚持下,儒宗保留了陆临渊儒宗弟子的宗牒。无论他在哪里,儒宗始终为他保留一席之地。
可以预见,明日这消息一旦公告天下,不知又会引出多少揣测和疑问。然而身为风暴中心的几位当事人,此刻却显得格外平静,仿佛身后那即将掀起的滔天巨浪与他们无关。
空气清新地像是冰凉的溪水,孔成玉看着陆临渊步履轻快地踩着熔金般的夕阳余晖,与她一道走出了齐物殿。
他们脚下是儒宗连绵的三十二峰,视野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开阔辽远,连带着她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尘埃,似乎也被这浩荡的天地涤荡一空,归于平静。
孔成玉开口:“陆临渊,今天过后,你儒宗掌门的位置可就拱手他人了。”
陆临渊轻笑:“不过身外物,给更适合的的人不好么?”
陆临渊与魏危拾级而下,向后摆了摆手笑道:“孔先生,也祝你得偿所愿。”
“……”
孔成玉立在那里,天际被无边的太阳余晖涂抹覆盖,壮丽得如同一场颠倒乾坤的熊熊烈火。
第136章 歌楼酒旆故招人
后世祯朝史书记载。
长安五年七月初九,靺鞨借陈郡边境互市之际起兵攻城。
长安五年七月廿六,陈郡清河城破,靺鞨一改屠戮城池的风气,萨满亲自安抚两城民众。
长安五年八月十三,日月山庄庄主乔青纨敲响鸣冤鼓,百越巫祝现身扬州,勘破靺鞨望西人阴谋。
长安五年八月廿三,黑气侵勾陈,荥阳因靺鞨奸细破城,云麾将军自尽殉城。
长安五年八月九月初三,先太子死而复生,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回朝,代为监国。
长安五年九月初十,靺鞨大军兵近青城,儒宗掌门徐潜山亲赴敌营带回云麾将军之死的真相,溘然离世后,其弟子陆临渊继任代掌门之位。
长安五年九月廿五,百越长老木槿射杀靺鞨可汗赫连风虎,靺鞨仓皇败退。
此后两个月,云胧秋帅军乘胜追击,在靺鞨攻占之地,汉人望风起义者数不胜数,在里应外合之下,中原接连收回驻马、汲郡、荥阳等地。
正月初十,云胧秋用百越之法大破靺鞨,其军心彻底溃散。自此,陈郡边境以南,尽回中原。
靺鞨萨满赫连天鸦率残部回到草原,就在同一刻,皇帝在开阳崩逝的消息传入边疆。
在靺鞨进攻中原之前,这位皇帝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病势缠绵到了后期,竟至两月无法临朝视事,国政尽托于那位死而复生的太子之手。
然而,无论朝臣们心中怀着怎样的思虑,在这场仗彻底打完之前,所有人都希望这位气若游丝的天子能活下去。若是他龙驭宾天于战事未休之际,总会引发朝野动荡。
大约真的是天意,这位曾少年登基、励精图治,晚年却因重用宦官以致朝纲丧乱的帝王,尽管病势不断加重,仅靠名贵汤药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其生命之火竟顽强地摇曳了一个多月。
就在大局已定的捷报传入深宫的同一日,他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支撑的气力,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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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崩逝,天下同哀。
开阳鸣钟三万响,*四方驿道飞马传驿报全国。礼部着人为大行皇帝沐浴容颜,更衣括发。皇子入内致奠,妃嫔及三品以上命妇三跪九叩哭临。诸州县皆释服素冠,哭临三日。
佛寺诵《仁王护国经》七七四十九日,道观启黄箓大斋。民间禁婚嫁宴乐屠宰一月。梓宫移奉时,三品以上官扶棺出殡,沿途以身伏地垫御道。
丧礼初成,孔成玉奉玺绶,率百官行劝进三让礼。太子三让后终于接下玉玺,旋之后拟定尊谥与庙号,告于天地宗庙。
从皇帝去世到新帝登基改元大赦,持续了约莫两月之久。
这位身负死而复生传奇的新帝登基之后,便大刀阔斧裁撤冗官冗费,肃清被宦官奸佞盘踞多年的朝堂。
朝中官员以孔成玉为首,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一时清流,政风肃然。
而五百里之外的青城,年关刚过,冰雪消融,转眼又是一个初春。
青城街上摩肩擦踵,少年郎发饰簪花,轻裘缓带,提鸟逗雀;
女郎君头戴幂篱,身着胡裙,步摇晃动,举目望去,正是盛世太平景象。
丰隆酒楼内更是人声鼎沸,二楼雅座珠帘半卷,翠幕低垂。说书人一方惊堂木拍下,只见风暖烟淡,满城飞花。
“那百越巫祝,却是上山虎伏地埃尘,下海蛟龙行跪接。面如傅粉一般同,唇似丹朱一点血……”
随着新帝登基,百越与中原之间终于开始互市开放,边境兖州被划为百越人能够任意出入的地方,而原先那位妖女巫祝在民间的风气也悄然变化。
说书先生舌灿莲花,将那魏危描绘得神乎其神,道是百越那巫祝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用仙家法术大破靺鞨萨满。
一道青衣身影从喧闹的客人中走过。
来人步履轻快,却毫无声响,一袭宽大的深青披风裹住身形,只余下劲瘦利落的剪影。那双桃花眼清亮,不染尘埃,仿佛流淌着澄澈如水的光华。
“……”
陆临渊推开雅阁的大门,一股暖意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周身包裹。
室内映照得一片通明,朝着内湖一面的窗户开着,陆临渊一眼就看见了魏危,她与孔成玉在一起,倚在窗户边说话,身影被窗外湖面的粼粼波光衬得有些朦胧。
而桌前的慕容星雨一敲折扇,笑着招呼陆临渊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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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星雨对陆临渊辞去掌门之位一事表示十分可惜,他要是有一个儒宗掌门的兄弟,回乌桓见那些长老得多有面子。
他问:“你当真不觉得可惜?”
陆临渊倒了一杯清茶,笑道:“我下山时,石流玉正好提出想要给三十二峰之间加吊桥,峰主吵得不可开交。这么想想,还是不当掌门来的清静。”
慕容星雨哎呀一声,与他碰了一杯:“我晓得,我晓得。你这个清静,意思就是魏危。”
靺鞨已退,中原已定,今日本是送别陆临渊与魏危回百越的日子。但不知为何,慕容星雨显得比陆临渊还兴奋,他他斜倚在铺着软锦的圈椅中,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话。
陆临渊并不善饮,只以清茗代酒。可慕容星雨却是一杯一杯的浮生醉灌下去,面颊上却只浮起一层极淡的桃花色,眼神反而愈发清亮有神。
过了片刻,慕容星雨郑重其事开口:“陆临渊,巫祝杀了贺归之一事,我其实一直心怀感激。”
陆临渊想了一会才想起扬州这件事,挑眉问:“我从没听说过你与贺归之有什么仇?”
慕容星雨兴高采烈:“贺归之死了,扬州排行榜就变了,我就成江湖第四了呀!”
陆临渊:“……”
慕容星雨长呼一口气:“对,不错。我虽然修的含光心法,但不能忍受居然每次真的都是天下第五,我其实我在乎地要死。”
“陆临渊,你能不能和魏姑娘说一说,看看排在我前面的江湖高手还有没有贺归之这样人面兽心的人。”慕容星雨合起折扇,在脖子那一划,“然后你们就帮我……”
陆临渊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做梦还是等回去睡觉吧,慕容公子,你早日练好你的同尘剑是正经。”
慕容星雨:“那怎么成?我今后可是有许多事情要忙的!”
陆临渊抬眼看他,只见面前公子展扇风流,轻轻摇了摇扇子:“实不相瞒,从前我以为我只是逢场作戏,此番事情过后,我发觉——”
陆临渊挑眉。
慕容星雨肃色:“发觉我果真喜欢美人。”
陆临渊:“……”
慕容星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叹息:“我在儒宗的这些日子在想,这天下既然有江湖高手排行榜,为何没有天下美人排行榜呢?”
陆临渊想了想,开口:“慕容星雨,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慕容星雨闻言大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天生好美人,但若只是喜欢女子,那是好色,并非好美。”
说着,慕容星雨伸了个懒腰,左手搭在右手小臂上,肩颈的线条舒展开。
他哼着勾栏曲调,三分醉意,七分闲情。
[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离开丰隆酒楼前,慕容星雨留下了一箱匣的东西。陆临渊打开一看,都是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之类。
慕容星雨叹气声好像还在耳边:“好兄弟,我本是想风风光光给你办一个儒宗掌门的继任礼的。但你既然选择跟着魏姑娘,这些东西就当我对你入赘百越的一点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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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市井坊间,百姓夜不闭户已成寻常,酒肆茶楼彻夜灯火通明,胡姬当垆卖酒,文人击节而歌。
在帝都开阳,随着孔成玉坐稳尚书之位,深得帝心,那些原本暗流涌动的反对与质疑,渐渐化为了曲意逢迎。
为了给她女子之身占据如此高位赋予无可指摘的正统性,各方势力开始绞尽脑汁地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硬是将这惊世骇俗之事纳入了天命的范畴。
一时间,什么孔圣门下女弟子转世临凡,什么观音大士化身点化、辅佐明主……光怪陆离的说法甚嚣尘上,与现在那位死而复生的皇帝一样被传得神乎其神。
而孔成玉心中无比清明,自己作为祯朝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相,无论身前身后名,都必将被浓墨重彩地书写于史册之中,任由后世百代臧否评说。
不过短短两年光阴倏忽而过,孔成玉立于窗前望着这片升平景象,却恍惚觉得已过了漫长岁月,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
“……你第一次到儒宗,随着陆临渊来见我那次,我绝对没想过还有今天。”
魏危倚靠在窗边,湖面吹来的风掠过她高束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英气的眉眼。
她看向孔成玉:“我以为你在开阳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想到你还来送我。”
孔成玉:“送过你们去百越,处理完青城的事情,我便要动身回开阳了。这里孔府我暂且交给了薛长吉,我关照了石流玉照顾她。”
当年那个喊着前辈的小仙鹤,也到了受人之托照顾别人的年纪。
魏危问:“为什么不让你的父母帮忙打理孔府呢?”
孔成玉顿了一下:“……我的母亲奋不顾身,于青城守城战中英勇杀敌,却不幸身陨。我父亲伤心过度,归隐山野,不问世事。”
魏危点了点头,又问:“实际上呢?”
孔成玉沉默了一会,手中握着一卷书,窗外的风哗啦啦地翻过,静静开口:“她离开了儒宗。”
守城之战后,姜辞盈与姜让尘一起离开了青城,马车南下,一路朝着生她养她的徐州故里行去
时光仿佛在姜辞盈踏入青城的那一日起便被无形地冻结,所有爱憎挣扎都凝固在过去中。直至此刻,她卸下了在此地背负的所有名分与枷锁,那停滞的岁月才重新开始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