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就在一瞬寂静后,大雨倾洒入起伏山峦。
徐潜山离开的身影裹在磅礴的大雨中,仿佛被浓墨浸染,逐渐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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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站在原地,雷声如巨石滚地,雨滴落到地上,满山灰暗萧瑟。
他想起一些旧事。
陆临渊不是成为试剑石的第一天就成了中原绝顶高手。
他十五岁“闭关”后的第一个对手,是一个江湖高手的儿子,年纪与他差不多。
对方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残忍。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试剑石。
从持春峰到求己崖,无一不是儒宗光鲜亮丽的一面。
刚刚开始,年少的陆临渊还没有学会如何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如何在受伤的情况下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如何面对人最纯粹的恶意。
与陆临渊一番比试,少年自知不敌,认输地干净利落,脸上还溅上一道血珠。
离开时,少年冰冷的剑鞘逗弄似拍了拍他的面具,咧开嘴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陆临渊按着手臂,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沉默不言。
他后来在徐潜山笔记上看见一行字。
“扬州许氏之子,剑法凌厉,杀心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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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潜山那个笔记上到底记过多少评价,陆临渊已记不清。
在陆临渊做试剑石的第二年,他遇见一位点名道姓要见试剑石的人。
据徐潜山说这人功法诡谲,擅使重剑,赫赫不可一世。
在陆临渊躲开重剑凌厉沉重的剑气得以近身短兵相接时,被对方藏在身后的一把匕首划开了胸前三路。
下一刀就是心脏。
半只脚踏进黄泉路,陆临渊果断抛下长剑,一指点上对方手腕,指尖徒然发力,男子半边身子都麻了,握着的匕首失了方向,只贯穿了陆临渊的肩膀。
男子回神,看着陆临渊跌落在地,忍耐挣扎的模样,不由言语轻蔑道:“试剑石而已。”
陆临渊在地上喘息,喉头一寸寸收缩发紧。
在男子凑近想要摘下陆临渊的面具时,他从肩膀生生拔出对方扎进来的冰冷匕首,鲜血染透了衣襟。
男子未料到陆临渊对自己如此不惜命,下意识选择了后退,却被一只血手拽住了衣领,那把沾着自己鲜血的刀捅进腹部。
做完这些事,陆临渊眼前一片漆黑,光晕闪了几下,失血昏死在洞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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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陆临渊再次睁开眼,发觉眼前并不是地狱。
陆临渊想,他眼前应该是蒙着一层纱布,所以只能勉强看清四周清雅的陈设。
米色的软绸帐顶将日光筛成柔柔的暖色,苦涩的药香熨帖着肺腑。
一切都很安静,好像在持春峰山洞里濒临死亡不过是一场噩梦。
陆临渊下意识伸手,想要摘下覆着双眼的布条,看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他的指尖僵在眼前才恍然发觉,那是自己满是湿润雾气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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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函峰主是个盲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格怪癖,只专心研究医术,儒宗山上弟子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由他的弟子出面问诊。
陆临渊听见自己师父与玉函峰主在外低声交谈。
玉函峰主问,到底是谁将他的弟子伤成这样?
中间说了什么陆临渊没有听清,他只听见徐潜山一句话。
“桐州李氏,急功近利,走火入魔,命不久矣。”
玉函峰主哈哈大笑:“你又何尝不是?”
陆临渊在玉函峰养了半个月,伤势痊愈后,玉函峰主给了他两瓶药,一边捣药一边开口。
“白瓷瓶那个,是止血用的药粉,见效很快,就是疼,腐肉生肌,疼得很。”
“青瓷瓶那个,是保命用的,金贵的很,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拿一颗压在舌底,就还能活半个时辰。”
陆临渊看着面前两个瓷瓶,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那个人呢?”
玉函峰主放下药杵,一双眼睛蒙在三指宽的布条后,挑眉却是鲜活:“你说谁?”
陆临渊垂下眼睫,轻声开口:“那个伤我的人,我捅了他一刀,他好像也伤的很重。”
玉函峰主抚掌而笑:“你以为这样要了你半条命的人,徐潜山还会让他活下来?”
“……”
当时陆临渊以为玉函峰主在开玩笑。
他收下这些药瓶,药粉用完了就再取,黑铁剑磨损了就再换,如此过了漫长的五年。
他戴上面具,扣上脚铐,与试剑石这个身份互相折磨、妥协,逐渐融为一体。
如今徐潜山和他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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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在屋顶上,如雨打芭蕉。
青城的雨一下就下来了,积雨云随着咆哮的狂风翻滚,有些可怖。
魏危在陆临渊的房间里。
前头的窗户打开,带着潮气的风涌进来,被镇纸压着一角的纸张鼓起来,又被一只手利落地压下去。
一只独能被百越巫祝驯服的傩梭停在窗口,黄金色的瞳孔尤为锐利漂亮,像是融化金瓯溅落的一颗豆子。
魏危提笔,用百越文字写了三行字。
“我爹是谁?”
“是不是徐安期?”
“当年之事,全数告知我。”
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姓,拿起桌上的朱砂,抹了一道指痕。
几滴雨落到手背,溅起一阵冰凉。
陆临渊湿着头发进来时,魏危正好将纸卷起,塞进傩梭脚上绑着的细竹筒中,用烛火融化的蜡封好。
陆临渊声音沙哑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愣愣问了一句:“你在写什么?”
魏危头也没抬:“在写你们儒宗三十二峰的布置,日后好率百越十万大军挥师东下。”
“……”
陆临渊丝毫没有意识到魏危刚刚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笑话。
他轻轻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魏危将傩梭放飞,拿起柜子里放着的毛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眯起眼睛:“这个天气,打湿了羽毛能飞么?”
魏危:“能,傩梭不怕暴雨。我的这只还年轻,据说我母亲那只傩梭能在狂风暴雨中连飞两个时辰不歇。”
一直到傩梭的身影成豆消失,魏危才开口:“你不问我来之前你师父与我说了什么?”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弯了弯:“你刚刚也没有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
魏危捻了捻毛笔呲出来的毛,看了他一眼,将镇纸移开。
“……我和你师父说,我要见试剑石。”
陆临渊心口重重跳了两下。
第29章 晓夜何长
陆临渊推门而入的半刻钟前。
徐潜山同意了魏危见试剑石的要求,但同时又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百越巫祝一句承诺分量不轻,魏危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叩着,没有立马答应。
却是徐潜山先开口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百越都要保住陆临渊一条性命。”
魏危手指停下叩动,平静问:“我需要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徐潜山道:“陆临渊的母亲是百越人。”
“……”
魏危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惊奇。
陆临渊母亲是百越人?
徐潜山怎么知道?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收下陆临渊做弟子?
难道说。
魏危灵光一闪。
据他人所说,当年是徐潜山前往兖州襄助百越与中原那场混战,才将陆临渊抱回来的。
算算岁数,好像也对得上。
魏危若有所思看向徐潜山,从身量看起,再看到五官,想找出与陆临渊相像的地方。
徐潜山被她盯得后背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她仿佛在看一只奇异的动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陆临渊不是我的孩子。”
魏危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叹了一口气:“也是,陆临渊长得比你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