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其一因为君子帖太过明显,几乎指认了持有者的身份。
其二因为君子帖对陆临渊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徐潜山当年将君子帖交给他时,儒宗有不少反对之声。
但徐潜山以掌门之位力压异议,把姜夫人所铸宝剑赐给他,并取名与郭珺所写那封君子帖一样的名字。
彼时他双手接下这代表君子之风骨,先辈之大义的清灵宝剑,腰悬代表着掌门弟子的木牌,在三十二峰的见证下于仁义殿上香立誓。
陆临渊不知道今后他会在暗无天日的求己崖下试剑,也不知道他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折磨中失去常人的感情。
陆临渊以为自己或许有一天会与这些烁耀万古长夜的圣人一起,在祭祀的牌位上留下自己名姓。
拔剑高歌平生意,人间遍取不平人。
但陆临渊没能做到。
君子帖依旧清灵如初,而持剑之人却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
此刻魏危背光而立,竟与记忆里仁义殿上那些隐隐绰绰的影子重合。
陆临渊的头颅好像裂开成两半,耳畔回荡起当年仁义殿上被刻意忽视的讲话声。
“黄口小儿!”
“徐潜山如此一意孤行,仗着掌门之位,压下对他师弟和徒弟的所有质疑,不过是下一个把持门庭的孔氏而已!”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当年徐安期那样的人物,不还是离开儒宗师门了吗?”
“兖州离百越那么近,说不准陆临渊就是个百越的孽种!”
“……”
那些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讥笑与嘲讽,陆临渊指尖微微发抖。
可魏危就在自己面前,陆临渊知道她敏锐聪明,他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让她发现端倪,可幻听依旧如融化的雪水一般涌过来,使他夜不能寐,寝不能安。
他脚踝扣着的银链发出细碎颤抖声音。
“陆临渊。”
魏危抬起眼睛,忽然开口。
尽管身处昏暗的山洞,她的视线却明亮如冬季凌冰,直白地看向银质傩面下那双眼睛。
陆临渊像是被电了一下,浑身一颤。
他有些恍惚,目光不甚清明地抬起看魏危眼睛。
“在洞外边,我听出了你的呼吸声,否则我不会进来。”
魏危声音纯粹与清冽,她一步一步走向陆临渊,而陆临渊就像是脚下生根,被言语束缚在原地,似乎不往后退步已尽到了他的全力。
魏危蹙眉,似乎斟酌着了一下才开口。
“陆临渊,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
轰然一声,耳旁的幻听戛然而止,只有远处清脆的鸟鸣,和花落下的声音。
陆临渊甚至花了一段时间理解魏危说了什么。
因为太不真实了,等到魏危走到自己的面前,他才迟疑地意识到魏危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他。
眼中的血丝更加明显,陆临渊有些狼狈地想避开魏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自欺欺人。
是了,魏危当初能从孔成玉的吐息中听出她的男女,又怎么会听不出来自己是谁呢?
[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试剑石上有无数道剑意供人参悟。
可陆临渊是一个人。
魏危想,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能像一块石头般被千刀万剐吗?
魏危初次见到陆临渊的时候,他恹恹地对自己说,他讨厌练武。
从他们之间的初遇开始,魏危慢慢回忆起一些事情,比如陆临渊身上莫名出现伤口,比如他疲倦又张狂地和自己说,赢了他,就是赢了整个中原了。
陆临渊作为儒宗试剑石这个身份,与中原几乎所有高手切磋过。
最近的真相就在手边,所以反而会被人忽视。
魏危不曾料到徐潜山会做这样的事情,眉头深深皱起,抓着霜雪刀鞘。
指尖触碰到的是刀鞘上一道一道被黑铁剑划破的剑痕,乍一看去触目惊心,但是魏危却无端觉得陆临渊这些年受到的伤会比这把刀鞘上的更多。
她想起之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忽然伸出手,把霜雪刀放到了地上。
下一秒,陆临渊被魏危拉了过去。
她隔着衣衫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握着一支空心的芦苇。
魏危问:“为什么不说话?”
“……”
魏危带着薄茧的手碰到陆临渊的傩面,陆临渊安静抬起脸,似乎早就习惯了被她摆弄,根本没有反抗挣扎的意思。
在魏危专心致志研究他的面具时,陆临渊专注地望着魏危本身。
魏危眉头皱得更深,因为她发觉这个面具从外边是摘不下来的,她的指尖摸索傩面的缝隙,轻轻动了动,只听见面具下的人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近似口枷的东西。
难怪陆临渊一直没有说话,原来是根本开不了口。
魏危顿了顿,与陆临渊对视,询问道:“我帮你摘了?”
“……”
陆临渊一双眼睛梦寐而湿润,他注视着她,魏危感觉他点了点头。
**
魏危没有帮人摘过口枷。
类似的动作,只有扣住百越奸细的下颔,逼迫对方张嘴,然后面无表情卸掉对方牙囊里藏着的毒药,做完这一切,再把他像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但是显然不能对陆临渊这样。
这面具几乎严丝合缝地卡在陆临渊脸上,魏危耐心地顺着傩面探量着面具与人脸之间的缝隙,手指微微用力,撬开一条缝隙,中指顺畅伸入了陆临渊唇齿间。
魏危的手指修长,但并不柔软。陆临渊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感受着那枚手指拨动,拓入牙床之间。
口枷不时触碰到牙尖,发出闷闷的磕碰声,像是玉石互相摩擦。
魏危皱眉,一只手专注而认真地从缝隙中撬口枷,另一只手放在陆临渊背脊的上方后颈处,微微揪起来。
口腔被异物侵入的感觉并不好受,魏危的手指像是深入到了喉管,一阵阵痉挛。
奇异的感觉使陆临渊压着呼吸喘息,濡湿的舌被拨弄。
而魏危的另一只手却仿佛定海神针一般,将他的脊柱支撑起,让他在崩溃边缘有力气站立在原地,与魏危平视。
可以了!
魏危神色一松,指尖勾了勾,指节弯曲起来往后一拨,整个口枷被取下来,涎水拉成一道银丝,被丢在了地上。
陆临渊仿佛受不住一般往前一踉跄,干呕了两声,呼吸急促交错,头晕目眩中被魏危一把接住。
神女没有驱逐傩鬼。
神女摘下了傩鬼的面具,让他得以自由。
**
陆临渊的心颤颤鼓动,濡湿的汗水从耳侧发鬓滑落,吐息拂过魏危的耳畔,几缕发丝飘起来。
魏危问:“怎么把傩面做成这个样子。”
摘下来这么麻烦。
陆临渊眼神还是飘忽的,唇齿间吐出的声音轻缓:“有一些人想摘我的面具。”
这座山洞在五年里前仆后继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陆临渊懒得一个一个记,总归都是手下*败将。无非是能伤到他、与不能的区别。
在这些江湖人中,有想要证明自己的,有想要提升武功的,还有走火入魔想杀人的,甚至还有单纯只想满足自己奇异好奇心的。
人有时候就是贱得慌,越是神秘莫测但危险的东西就越是吸引人。
为了知道试剑石背后之人的秘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魏危一静,然后缓缓问:“有人成功吗?”
陆临渊闻言弯了一下桃花眼,眼中光芒如水潋滟碎亮:“有。”
他点了点魏危的手背。
只有你。
陆临渊的状态谈不上太好。简单说完这几句话,他闷声咳嗽起来,脊背一颤一颤,颤抖着喘着气。
魏危抚慰过的东西大约只有她养的傩梭,而且也从来没有遇见过陆临渊这样大只的。
她迟疑了一下,顺着陆临渊起伏的脊背,一下一下轻轻摸着。
陆临渊还当真被这么安慰到逐渐平静下来,他身上那股苦涩的茶香氤氲着幽寂的气息,慢慢盈了魏危满怀。
陆临渊伸手捂了下脸,喉咙还有些干呕后的沙哑,迟疑开口问。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吗?”
魏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飞速过了一遍,思酌片刻,开口道:“原来你的舌头还是挺软的。”
陆临渊:“……”
陆临渊闻言挫败般微微叹气,他的声音闷闷的,很疲惫,尾音却带着轻轻的笑意。
他伸出手碰到魏危的肩膀,接着是手臂、手腕,最后是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块手帕,包住魏危的手,替她细细擦去上面残留的涎水。
魏危:“……”
她敢肯定,陆临渊一定有什么洁癖。
陆临渊一边擦拭着魏危的手指,一边低声道:“你不是一直想与我比试么?”